办完了松年的丧事,王燕悲伤地站在空间很大的楼房里,想着眼下该做的事,当务之急是借钱去当铺赎回田契,这对囊空如洗的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就像让七岁的小孩子挑一百斤的重担。
她从楼上下来,走到东屋的窗户前,老旧的土布窗帘,上面映着黄白的光,是太阳把不多的一点阳光和温暖送到了窗前。
她拉开窗帘,手捏着衣服下摆,眼睛看着柏年家的庭屋。他家的后墙下面的青砖有点发黑,墙根长了青苔。
没有青苔的后门关着,王燕看了那扇后门多次了,她脸皮薄,想等柏年从后门出来时,上前说借钱的事,可今天他家后门就是不开,就是没人出来。
长到这么大,都是别人向她借钱,她从没开口向人借过钱,但这次必须开口借钱,数额还这么大,她有些惶恐,有点心虚,就像打了败仗怕上阵的将军。她白天想,晚上睡不着也想,向谁借?借多少?怎么说?别人答应怎么说?不答应又怎么说?赎当的钱不是个小数,何家庄能借到这个钱的,眼下只有柏年和洪金荣家。
她鼓足勇气走出园子东门,绕过围墙从前门走进柏年家,不太远的路,她觉得有千里万里远。
柏年正坐在墙边的小板凳上,手捏着篾条编黄鳝笼子,篾条在腿前跳跃,腿旁放着竹刀和劈好的细篾条,有一股淡淡的青竹香气。
苏小辛扶着刚满两岁的儿子银海蹒跚学步,见王燕进门,对孩子说:“婶婶来了,屋里坐吧。”
王燕说:“不坐了,松年把田契当了,我想跟你们借点钱,把田契赎回来。”
柏年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头问:“当了多少钱?”
“二百块银元。”
“哎呦,我家哪有那么多钱呐!”苏小辛惊叫着,脸上是淡淡而疏远的表情,几乎要拒人千里之外。
“等到稻收上来卖了,我就能还一些,剩下的钱我也尽快还,按钱庄和银行的利息还。”王燕有些急切地恳求道。
“田当然要赎,你家的地,一亩至少值六十块银元,三十亩至少值一千多块银元,不赎就让当铺赚了,你家就亏了。”柏年若有所思地说。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王燕说。
“兄弟俩都没出息,柏年赌铜钱输掉的都不止二百块。”苏小辛埋怨着。
“哪有那么多?什么时候的事?我都半年多没摸麻将了。”柏年不服气地瞪了妻子一眼。
“不是我说你,不是我看得紧,你不早又赌上了。”
王燕看夫妻俩吵了起来,怕借钱后,两个人又要吵架,便说:“没有算了,我去洪金荣家看看。”
苏小辛赶紧说:“他家有钱,你去他家看看吧。”
王燕从柏年家出来,沿小沟塘南边去洪金荣家去,她想,家富则疏族聚,家贫则兄弟离,这话一点不错。
洪金荣妻子温兰和苏小辛一样,也是小个子小脚的女人,只是她有点虚胖,耳朵上还戴一副金耳环,这会儿正坐在堂屋对墙纺纱。
洪金荣坐在八仙桌前喝茶,左手端着宜兴紫砂壶,手上一个大金戒指,他眼睛看着门口,对妻子说:“今天寿海娘肯定要来借钱赎田契。”
“你怎么知道?”
“听明孝说的,当期快到了,要借钱赎当。”
“那借不借?”
“钱不借二,不借给穷困潦倒的人,不借给不守信用的人。”
“这么说,可以借给她钱?”
洪金荣脸露不悦之色,不耐烦地撇了撇下嘴唇,呵斥道:“你个蠢货!我还有话呢,不借钱给得罪过我的人家。”
温兰不敢再说话了,洪金荣是个喜欢打骂老婆的人,他认为对老婆和气,老婆会懒惰会长脾气,你越打骂,老婆越听话,越勤快;他基本上天天骂老婆,隔一天打一次老婆。
王燕进门,洪金荣招呼说:“寿海娘来了,难得呀,请坐。”
“谢谢!我不坐了。”王燕说,她觉得洪金荣是嘴上客套,未必想让她坐,他家的几张板凳都一声不吭,似乎连客套也不愿意。
“松年太可惜了,才三十岁,胡寡妇家两个妖精害人哪。”
王燕说:“人都死了,不说他了。”
“寿海娘有什么事吗?”
“是松年当了三十亩田,马上到期了,我想赎回来。”
“这田怎么能当呢?松年真是糊涂。”
“人都死了,不说他了,我就是想把田契赎回来。”
“他当了多少钱?”洪金荣明知故问。
“三十亩田,他当了二百块银元,”
“当然要赎,你家的地一亩至少值五十几块银元,三十亩至少值一千块银元,不赎就让当铺赚了,你家就亏大了。”
“是的。我想跟你家借点钱,等到稻收上来就——”
没等王燕的话说完,洪金荣打断说:“人都有难的时候,互相帮一把也是应该的,可我家也难呐,现在私塾不办了,少了一块收入,我娘又躺在床上,不知哪一天就要花钱的。另外,我有一些钱不好动,真是爱莫能助。”
“那就算了,我走了。”王燕看他身体往后靠的样子,仿佛要连椅子一起退到江北去似的,便明言告退了。
她知道洪金荣父子都精明,怕露富,盖庭屋不盖楼房,有钱不是置田就是放在钱庄,怕人借钱,放在家里的银元不多,谁从他家借钱也难。洪金荣的妹夫得麻风病,妹妹回家五六趟,到丈夫死也没借到一分钱。
“四五十块还是有的,要不要?”洪金荣皮笑肉不笑地说。
“不要了,我再想想办法吧。”
王燕从洪家出来,听到当当当小铜锣的响声,看到挑着糖担戴草帽的货郎,从东边进村,往自家楼房走去。
何家庄离街近,货郎小贩一抬腿就到何家庄,挑糖担的中年货郎进村,总是把担子停在蒋家的楼房前,敲起小铜锣吆喝,召唤孩子们前来。孩子们围着糖担吵闹不走,声音传到楼里,王燕便会叫寿凤或明孝出来,买一些糖果散发给孩子们,这桩生意超过在别的村转上一圈,所以货郎常愿意来这儿转一圈。
王燕慷慨,一是为孩子们解馋,二是体谅照顾货郎。她觉得货郎挑着不轻的担子,迎着风雨晒着太阳,早出晚归走村穿巷,一双大脚踩着人生坎坷,一副担子挑着一家衣食生计,一天下来很是疲累,她看不得货郎敲锣吆喝没一点生意。所以,听到货郎敲锣吆喝声,她就要找些家里的废品送给货郎,再买一点糖给大呼小叫的孩童,看到货郎堆满皱纹的笑容,她心里很是欣慰。
今天王燕爱莫能助了,她囊空如洗,一个铜板也没有,而货郎不走,孩子们也不散,围着货郎担子叽叽喳喳,还有孩子眼睛朝她看。王燕有些惭愧,有些着急,就像看到倒在地上的病人没力气扶一把似的。
忽然,她看到两只母鸡在草地里咯咯叫着寻找虫子,心里有了主意。她快步回家,走进厨房,从小筐里拿了五个鸡蛋,出来给货郎说:“五个鸡蛋,换糖,你敲了糖给孩子们分分。”
货郎脸上绽放出笑容,拿起糖刀和小锤子,孩子们高兴得欢呼起来。
货郎分完糖,挑起担子往村西去。王燕沿着大塘岸边往北去,她心里着急,借不到钱赎不回田,怎么办?洪家动一动钱庄的钱,别说是二百块,就是四百块,也拿得出,可就是不借。
他不肯借钱,一是记恨蒋家,让他家私塾关了门;二是怕如今的蒋家借了还不起。真是宴笑朋友多,患难知交少,人情亲情如风中残烛,一次借钱的暴风雨,就能彻底熄灭人情友情的火苗。
天色阴沉,似要下雨。王燕走到尧塘东坝上,朝东边看,稻田的东边,大河的西边,有一排歪歪斜斜的草房子,那是瘟疫流行时关病人用的,让患者在那儿自生自灭。
瘟疫过后,那里就成了男女偷欢和土匪关人质的地方。
松年十一岁时和另一个孩子被绑,绑匪就把他们在那里关了一天一夜,后来松年被家人赎回,另一个孩子因家里交不起赎金,被打死了扔进河里。
王燕想,小至一块糖,大至一条命,没钱都不行。她擅长种蔬菜腌咸菜,往下要多种些蔬菜多腌些咸菜,多吃菜少吃肉,节省一点。她心肠好,对地位低下的人仁慈温和,乡村的善事从不缺席,从不让一个乞丐空手离开,往下这个钱不能省。
她的眼睛再向东北方眺望,目力不及之处是她的娘家,她只能回家一趟。她想回家借钱,就多借二十块银元,积善会体谅她家困难,没向她要今年的捐款,她还是决定借到钱后,还是按三十亩地的收成交捐款十块银元,宁可贫穷,不失尊严。另外十块是按惯例为除夕那天准备的,是给村上穷人家上门拜早年时给的过年钱。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松年常年住在胡寡妇家,有家不回的事情,早已传到了石墩头村,王燕的父母脸上无光,很是生气,一直不到何家庄来,王燕也只是过年拜年时,才回去一次。
这次王燕回家借钱赎当,父亲虽然心里有气,还是给女儿拿了二百二十块银元。
他心疼自己的女儿,也后悔自己给女儿做主,定了这门婚事,王燕越是没有一句怨言,他心里越是愧疚。他怕女儿一个人拿着钱走路不安全,分量又重,就让二儿子王汉荣送大姐回家,小儿子奎荣也吵着要去何家庄,母亲不让。
奎荣才六岁,只比外孙寿海大一岁,两人在一起玩,有时还打架,外甥有时把舅舅都打哭了。
夕阳西斜,鸟雀归巢。姐弟俩走到何家村村口,只有寿海一个人跑过来迎接,他伸手摸摸二舅的口袋,这次是空的,他又伸手去抓沉甸甸的钱袋,抬头问:“这是什么?”
王汉荣笑着说:“这里不是糖,不能吃。”
王燕问寿海:“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姐姐呢?”
“还没回来。”
王燕一愣,平时这时候,寿凤早放学回家了。
王燕进门,马上动手洗菜做饭,饭菜做好,还不见女儿回家,心里着急,便对王汉荣说:“你和寿海明孝先吃饭,我上街去看看。”
明孝说:“还是我去吧,我走得快。”
“也好。”
暮色苍茫时,明孝失望地回来了,他说:“小学堂早就关门了,校工说看见寿凤出大门了,我从西街找到东街,又从横街南头找到北头,边走边叫,也没寻到寿凤,有个人递给我一封信,让交给你。”
王燕拆开信一看,惊住了,脸色变得惨白,手上的信掉在地上。王汉荣弯腰捡起信纸看,上面写着:“你女儿寿凤在我们手里,识相的话,就拿二百块大洋,放到大坟园东北角大杨树下,喊一声女儿回家了,然后离开,我们见钱,放你女儿回家。”
王汉荣说:“寿凤被人绑票了,要赎金呢。”
王燕慌了,着急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王汉荣碰一下她的胳膊说:“姐,快拿着钱去赎人吧,救人要紧。”
“好,去,去。”
明孝说:“我一个人去送钱就行了。”
王燕说:“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你快去叫金秀来替我看门,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夜幕降临,天色灰暗,只有几颗不亮的星星,过一会儿闪烁一下,高低不平的坟地里是大大小小的坟墓,长满丰茂的杂草和大小树木。高深莫测的树丛中有虫鸣,有野猫叫,时而有野兔黄鼠狼跑过,留下难闻的气味。
王燕三人从坟地北面的田埂,走到东北角的大杨树下,把装着二百块大洋的钱袋搁在树下,王燕连喊了两声“女儿回家了。”三人便沿着原路返回,走到一处树林茂密的地方,明孝低声说:“你们往前走,我回去看看。”
王燕和王汉荣继续说着话,往前走到大坟园西口,两人停下了脚步,转身往东边坟地里默默看着,等着明孝。
王燕心急如焚,不时搓搓手,不时挠挠头,往坟地走走,又往回走走,有点声响传来,就心惊肉跳,身冒冷汗。
冷风从田间吹来,乌云渐多的天空,开始飘落小雨,雨点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王燕冷得一哆嗦,眼向树密草深的坟地里眺望,心里默念:破财免灾,破财免灾,但愿200块大洋能换回寿凤。
过了十几分钟,传来明孝的叫骂声和陌生人的求饶声。王燕和王汉荣赶快迎声跑去,跑了二三十米,明孝拎着钱袋,气喘吁吁的跑来了,他失望且气愤地说:“绑匪太滑头了!”
王燕问:“怎么回事?”
“绑匪自己不来,叫一个贼来拿钱,我问他寿凤的下落,他根本不知道。”
“你让他走了?”
“是。”
“你认识他吗?”
“天黑看不清。”
王汉荣说:“你该问问,是谁让他来的,钱拿了送到哪里,交给谁?”
明孝有些后悔,说:“我没想那么多,觉得他不知道寿凤的下落,带回家也没用,就让他走了,我去追他。”
王燕拦住他说:“别追了,天这么黑,不知跑哪儿去了。”
明孝不停地自责:“都怪我,都怪我。”
王燕说:“不怪你,是绑匪太坏了,我们先回家吧,看明天会不会还有人找咱们。”
“绑匪绑孩子是为了要钱,拿不到钱不会撕票,寿凤应该没事。”王汉荣给姐姐说宽心的话。
王燕说:“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绑匪,如果光要几个钱,不伤害寿凤就好了。”
明孝说:“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肯定是商中明那狗东西干的,那家伙坏,他恨松年,松年死了,就来害孩子,不是他,谁知道你借钱的事,明天我们去找他。”
王燕说:“没有证据,找他也不会承认,弄不好还扇你几巴掌,还是再等等绑匪的消息。”
三人踩着不宽的田埂往何家庄走,谁也不再说话,王汉荣把钱袋紧紧地抱在怀里,王燕的心刀扎一般疼痛,两条腿也特别沉重,她在心里说:“寿凤,你在哪里呀?快回家吧!”
夜空中传来寺庙里铜钟敲响的“当——当——”声,每一声都重重地敲在王燕的心上,这是寺庙的僧人们做完夜课的钟声。王燕把双手合于胸前,心里默默祷告着:“大慈大悲的菩萨,请你保佑寿凤平安,保佑她早早回家。”
王燕落泪了,雨也下大了,四处降水,哗哗的响,树上、庄稼上、草上都有水珠落下,如漫天遍野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