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时辰,村民们拿来了三百多斤大米,一百六十多块银元。还有酒肉蛋菜,有的人家宰了鸡鸭送过来。
樟年安排了几个女人淘米洗菜,炒菜做饭。一会儿,厨房里就传出叮叮咚咚的菜刀声,闻到油炸鸭肉鸡肉的气味。
邱得成很满意,放开肚皮大吃大喝,嘴唇吃得油亮,他心里高兴,一个劲要给樟年敬酒,樟年喝了一小杯,说:“这个黄酒是糯米做的,乾隆下江南时喝了大加赞赏,从此,丹阳每年要给朝廷进贡十缸黄酒,你们今天是皇上的福气。”
“是不错,是不错。”邱连长品着酒的美味,砸吧着嘴说。
“你们难得喝,今天多喝点,这酒能壮体健身,延年益寿。”
樟年给邱连长、秦副官连敬了五杯酒,二人喝得兴高采烈。
兵匪们吃得很开心,吃到傍晚还在吃喝。祠塘里点了三盏马灯、五盏洋油灯,很是明亮。灯光下,有的还在大吃大喝,有的还旁若无人口齿不清地划拳叫喊。有的喝醉了,趴在桌上睡着了。
太阳带着醉意落山了,夜幕惶惶不安地降临。樟年拿了酒肉,送给东西两坝站岗的兵匪,他们很是高兴,肚子已经很久没有油水了,也很久没喝酒了。今天有机会大吃大喝,一个个狼吞虎咽,吃的肚子滚圆,酒喝得头晕晕乎乎,快乐地抱着枪背靠大树昏昏欲睡。
半夜时分,弯月如钩,清风送爽。樟年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中队长劳石带领三十几个人来了。按照事先的约定,他来到西坝头迎接队伍,他先解决了两个哨兵,带着队伍来到祠堂。他大喊一声:“缴枪不杀!”喊声像一声炸雷,惊醒了兵匪们,邱连长和秦副官赶紧掏枪,没等扣扳机,就被当场击毙,其余几个反抗的也被打死打伤,剩下的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枪,几个酒醉未醒的,在睡梦中被捆绑做了俘虏。不到半个小时,结束了战斗,共击毙十一人,打伤十二人,其余被活捉,游击队员无一伤亡。
清晨,樟年让村民们领回了各家拿来的粮食、银元,大家很是感激,一再挽留游击队住两天再走。
吃早饭时,劳石一直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聊天。那女人长相不错,水蛇腰、脸上有几个雀斑,她邀请劳中队长到她家吃米酒,说自己的男人被抓兵后便没了消息,可能死在了外面了。
劳石看着温情脉脉的女人,好像他乡遇故知,长鼻子开始发光发亮,人变得活跃起来,话变得多起来,有恨不相逢未嫁时之感。
吃完早饭,劳石跟樟年商量,游击队长时间风餐露宿,队员们非常疲劳,就在此休整一天,让樟年、小陈也回家看看。
樟年组织观念强,他说:“也没向阮大队长汇报,不知道领导什么意见,不知大队有没有任务?还是回驻地吧”
劳石皱起眉头说:“群众感激我们,要求我们住两天,盛情难却,我们不住会影响军民关系。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住一天,这事我作主了。”
“这里离镇江近,容易让敌人发现,还是回驻地吧。”樟年还是怕出问题。
劳石不高兴了,他自以为是地说:“我们也不是没在外面呆过,我们在镇江郊区龙山村还住过三天的,不会有事的,出了问题我负责。”
樟年见劳石一意孤行,只好同意,他说:“一定要封锁消息,两边坝头多派两个岗哨,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我明天下午回来,天一黑咱们就走。”
劳石推着松年往祠堂门外走,说:“好了,好了,别絮絮叨叨的,大姑娘变老太婆了,我早知道了,快走吧。”他嘴上说着,眼睛却看着雀斑女人高耸的胸脯,就像饥不择食的人,看到了两个香喷喷的大馒头一样兴奋。
樟年到家,刚跨进门槛,就听见里屋母亲欣喜的声音:“是樟年回来了,是樟年回来了。”
妻子狄华听见,带着五岁的儿子从西屋出来看,果然是樟年。蒋惠头发有些花白,背也有些驼了,樟年抓住母亲青筋条条的手说:“娘,鼻子还是那么好,在里屋就知道我回来了。”
“昨天就闻到一点味了,我就想,樟年到家门口了,怎么不回来呢?莫非我家樟年也学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了?”
“娘的鼻子太厉害了,圆河村离这里好几里地呢。”樟年笑了,大家也都笑了。
樟年去拉儿子云海的手,儿子有点认生,往后退到妈妈的大腿间,樟年问:“想爸爸了吗?”
儿子不语,狄华推推他:“跟爸爸说话呀。”他这才说,”想了。”说完脸就红了,先是鼻子,眼睛,接着红到双颊,圆脸红得如成熟的红樱桃一般。
蒋惠说:“真是谁生的像谁,和樟年一样,说话就脸红。”
狄华说:“我上街去买点菜,你们说话吧。”
“买一块肉,买条鱼,要大点的,樟年爱吃鱼。”蒋惠叮嘱道。
狄华拎着篮子出门,云海赶快追了出去,蒋惠给儿子倒了茶水,这才仔细端详儿子的脸说:“瘦了,瘦了。”又看看脖子上的刀疤说,“还是那么大,不疼了吧?”
“早就不疼了。”
“多险呐!你在游击队我是提心吊胆,晚上醒了就睡不着,怕你出事,你还是回来教书吧,日子安稳些。”
“娘,你不用担心,我没事的,游击队打仗灵活,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他停·了停,问母亲,“哥哥有来信吗?”
“没有啊,快一年没消息了,有人说他去了苏联,有人说他去了福建。”
“哥哥应该没事的。”
“你坐着,我炒点花生给你吃。“
“我来烧火。”
母亲说:“炒花生小火,我一个人行,你歇着吧。”
樟年起身开了后门,一条砖道通向大河,砖道两旁是树和花,两棵细叶檀树、三棵柳树、一棵紫藤,一株喇叭花像一把巨伞,开满了橘红色的花朵。大河水泛着细浪,闪着亮光,看着清清的河水,他想,自己总在外边忙,没有时间陪儿子玩,儿子这么大了,还和自己这么生分,明天上午一定要带儿子下河游泳,陪他好好玩玩。
晚上,儿子睡着了,樟年拍拍席子,碰碰妻子的身体,狄华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爬过来,坐在樟年旁边,伸手拉过被单,盖住了自己的大腿,脚露在外面,樟年想起小陈露着脚趾头的布鞋,问:“你给我做鞋了吗?”
“做了。”
“做了几双?”
“五双。”
樟年一把搂过妻子的肩膀,亲热地说:“太好了,明天我都带走。”
妻子躺在丈夫的怀里,看着丈夫炯炯有神的眼睛问:“这次回来,不能多住两天吗?”
“不行,明天下午就得走,队里还有任务。”
狄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我有时羡慕鱼,羡慕鸟,羡慕树叶。”
“为什么?”
“还为什么,鱼能挨着游,鸟能比翼飞,树叶和树枝也能在一起,你不知道?没背过唐诗?”
“唐诗那么多,你说的哪一首?”
“唯爱门前双柳树,枝枝叶叶不分离,我们什么时候能不分离呀?”
“等打败了鬼子汉奸,打败了国民党,我就回来,就再也不分离了。”
“那要等到哪一天呀?”
“说快也快,我们的力量越来越强了。”
“我困了,睡觉吧。”妻子拍拍樟年的大腿,仰面躺下。
樟年吹灭了灯,也仰面躺下,一会儿,又转身搂住妻子,把妻子紧紧拥在怀里。好奇的月光从窗户探进头来,看着聚少离多的一家人。风吹动树叶沙沙响,好像在吟唱:唯爱门前双柳树,枝枝叶叶不分离……
第二天上午,樟年带着儿子下河学游泳,刚下去,水有点凉,两个人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樟年用手托着儿子的下巴,教儿子两手张开往胸前划水,两脚一上一下打水,“扑通扑通”,溅起阵阵水花。儿子觉得游泳挺好玩,游到妈妈来叫,他还要游一会儿,妈妈催了几次,云海才恋恋不舍地跟着爸爸上了岸。
吃过中饭,儿子又要樟年带他到河堤上放风筝,樟年拿起落满灰尘的蝴蝶风筝走到门口,抬头看看天,太阳被云遮住了,又听见西南方向传来沉闷的雷声,他想早点动身,对儿子说:“天要下雨了,今天放不了风筝了,爸爸下次回来带你放风筝,我给你做个龙形风筝,比这个蝴蝶的还好看。”
儿子不说话,眼眶红了,樟年心里也酸酸的,喉咙像堵了块东西。
不出樟年所料,离家才走出三里路,便狂风大作,乌云翻滚,雷声隆隆,雨点噼噼啪啪的掉下来,还夹着冰雹,小的如枣,大的像鸡蛋,落在地上跳着滚着,打在树叶和花上的,叶落花谢;打在人身上,感觉像挨了拳击棒打,很是疼痛。
樟年把油布包着的包袱举在头上,两手托着,遮挡着从天而降的冰雹,包里的五双布鞋和换洗衣服,义不容辞地阻挡来者不善的冰雹。待樟年走到圆河村,雨和冰雹不下了,风也小了,但樟年身上全湿透了,他先到小陈家换了身干衣服,又拿了两双布鞋送给小陈,小陈试试大小还合适,两人收拾完便去了元家祠堂。
有些疲惫的劳石对樟年说:“今晚不走了,还在这儿住。”
“为什么?说好在这儿住一晚的。”樟年皱起眉头问。
“其实,回山里也没事,刚下了大雨,路也难走,多住一宿。”
樟年有些担心地说:“这个村子在河的中间,万一被敌人包围了,很难突围的。”
“你怎么不想好事。”
“小心不为过。”
“没人进出,不会有消息泄露出去,敌人怎么知道。”
“万一有人通风报信呢?咱们不能侥幸。”
劳石有点不耐烦了,手握成拳头说:“我们救了村民,他们感谢还来不及呢,谁会害我们呢?我是中队长,这事我说了算,你别争了,晚上东西两个坝口派双岗,村上人不许出村,明早吃了早饭就走。”
樟年知道劳石傲气自负,说一不二,再说什么也没用,只能加强安保工作。他叫小陈把停在村子中间的两条木船撑到自家屋后拴起来,防止有人撑船过河。
他又沿着河转了一圈,在南北两个林子里安排了两个岗哨,防止敌人游水过来。然后他去找了两个党员,和他们商谈减租减息的工作。等他谈完工作去祠堂吃饭时,大家都吃完了,他喝了一碗剩粥,就去替小陈站岗。
小陈悄悄告诉樟年,劳石之所以不愿意离开村子,是因为他和村东头的雀斑女人好上了,昨晚就住在那女人家里。今天刚吃完晚饭,又去了她家,陷在温柔乡迈不动腿了。
樟年说:“他说得也有道理,刚下了大雨,路是不好走,多住一天就多住一天吧,咱们提高警惕就是了。”
他看小陈老打喷嚏,像伤风的样子,叫他赶紧回去,多喝水,好好休息。
夜深了,峨眉月照村,轻薄雾绕河,狗不叫鸟不鸣,只有小虫在草丛里窃窃私语。
樟年代小陈站了一班岗后,先看了村中间南北两个岗哨,又去东西坝口的哨位查了岗,还在全村转了一圈,看到各家各户都关门熄灯睡觉了,才回到祠堂休息。
这一天,樟年实在太累了,在稻草打成的地铺上,一躺下便睡着了。他才睡着不久,国民党驻镇江靖卫团的一个营就到了村外。原来雀斑女人在村里有个叫张大旺的姘头,他忌恨劳石横刀夺爱,和他相好的女人睡觉,趁深夜天黑,游水过河去镇江,向靖卫团报了信。
半夜时分,哨兵报警的枪声惊醒了睡得真香人们,熟睡中的樟年和队员们,听到枪声,一跃而起,拿着枪冲向枪声激烈的东西两个坝口。樟年赶到东坝口时,有五六个敌人已经冲到坝的中间,樟年迅速向坝上投去两颗手榴弹,“轰隆、轰隆”两声巨响,三个敌人随爆炸声倒下,后面的敌人转身就往回跑,被樟年手枪的子弹追上,又有三个敌人倒在地上。
这次阻击,消灭了六个敌人,吓得敌人不敢再往里冲,只是在村外向村里胡乱开枪。劳石慌慌张张赶来了,裤子都没系好,后面还有一段在腰带下面开着口子,像个漏斗。他揉揉有眼屎的眼睛,惊慌地问樟年:“有多少……有多少敌人?”
“不清楚,听枪声人不会少,你带两个小队乘船先撤走,小陈家后门口有两条船,我带一个小队在这里吸引敌人,阻击一段时间。”
“我早知道,我早知道,好,听你的,就这么办。”劳石拍拍樟年肩膀,带着队员跟着小陈去乘船转移。
劳石和队员们过河上岸不久,就被敌人发现了,靖卫团的一个连在劳石等人身后紧追不舍。
樟年要求其他队员边还击,边趁夜色渡水突围,他自己端着枪冲向坝口,边射击边高喊着:“三中队往外冲!”敌人的火力立刻被他吸引过来,子弹不断的从他头上、身边呼啸而过,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小腿,鲜血直流。他跌倒在地,被蜂拥而上的敌人抓住,用麻绳五花大绑,把他押往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