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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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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六 除奸民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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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燕去厨房热饭热菜,杏年看看坐在一边的寿海,寿海低着头,不停地抹眼泪,他问:“这是我侄子吧?” “是啊,”明孝对寿海说,“叫叔叔。” 寿海低头不语,杏年摸摸寿海乌黑的头发说:“我上次回来,他还没出生呢。你叫什么名字?” “寿海。” “上学堂念书了?” “嗯。” “怎么流眼泪?伯伯死了难过?” “大壮也死了。” “大壮是谁?” 明孝说:“家里养的大黄狗,咬死一个鬼子,被另一个鬼子打死了。” “在哪儿呢?领叔叔去看看。”杏年说。 大壮侧身躺在西屋的小桌子上,明孝把大壮抱回来后,把它放在桌上,王燕用布沾了水擦干净它身上的土和血,准备给它缝一件寿衣,让它穿上埋到自家坟地里去。 杏年用手抚摸大壮光滑有点潮气的皮毛,看到它身上的伤口,心里有些酸涩,说:“好狗,聪明忠勇,是我没见过面的朋友,它为我送了命,我感谢它。” “感谢有什么用,它这下闯大祸了。”王燕在身后说,她是一脸的忧愁。 “它咬死鬼子,鬼子打死了它,双方扯平了,闯什么祸?” 王燕撇着嘴苦笑一下说:“我就这么一说,没什么事,饭菜热好了,过来吃吧。” 杏年吃夜饭时,王燕坐在一边看他,问他在外面的情况,成家了没有?现在干什么?为什么一直不回家?杏年一一做答。 他离开济南后,去了南京,参加反对国民党政府的活动。民国1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调任金坛县委副书记,领导了天宁寺抗租运动、白塔暴动。民国20年被捕入狱,坐了六年牢,直到抗战爆发,根据国共谈判协议,他获释后回到丹阳,组建抗日武装,开展抗日自卫活动,现在是丹金抗日自卫团副团长。 “碰不上鬼子还不回来?”王燕问。 “我怕连累家里。” “这么多年在外头,想不想家?” “我做梦都梦见家里的楼房,梦见村上的人。” “你说日本鬼子这么凶,咱们能打败日本吗?” “一定能!日本人少,中国人多,皇塘就十八个日本兵,一年打死三个,六年就打没了,今天一天就打死两个了。” “光是鬼子好办,人数不多,就是汉奸讨厌,有些汉奸比鬼子坏。” “没错,我们抗日自卫团就是打鬼子除汉奸,皇塘有哪几个大汉奸?” “告诉你也不认得,我就这么一说。难得回来,在家多住几天。” “不行,今天晚上就得走,天亮让人看见了,会有麻烦。弄不好,已经有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 “我打死了一个鬼子,黄狗咬死一个鬼子,鬼子可能会来报复。” “柏年、大壮、小黄牛三条命,换鬼子一条命,我家还亏了,鬼子还要报复?” “鬼子不讲理,江阴有一个村民杀死了一个鬼子,鬼子把那村上八十几人全杀了。” “太平山、青墩村也没招惹他们,也杀了不少人,真是一帮魔鬼!” “嫂子,以防万一,你带寿海回娘家躲几天,石墩头离公路远,有十几里,鬼子不会去。” 王燕坦然地说:“是祸躲不过,我就在何家庄,哪里都不去。” 杏年说:“我也是这么一说,鬼子不一定来报复,两个鬼子都是死在村子外头庄稼地里的,与何家庄没关系。” “太平山、青墩村和鬼子也没关系,大壮和……哎,吃完饭,你去看看柏年。” “我吃饱了,我去看看大哥。”杏年放下碗筷说。 柏年仰躺在门板上,门板搁在堂屋八仙桌前,他脸上盖了张黄纸,衣服上的血都干了,昏黄的灯光一照,泛出暗绿色的光。 苏小辛跪在柏年旁边的地上,哭得像个泪人,她边哭边说:“我的天啊,你死得惨啊,我命苦啊,我和孩子今后怎么过呀?我不想活了——” 苏小辛的手碰到丈夫冰冷的身体,便全身哆嗦发冷,她觉得世界在塌陷,连着现在和将来的一切都在塌陷,她落入了黑暗可怕的深渊之中。金海银海银娣垂泪站在母亲身边,铜海小,吃了晚饭,就在里屋床前脚踏板上睡着了。 杏年进门,叫了一声:“大嫂”,扑通一下跪在柏年的头前,一边磕头,一边眼泪就流下来了,他泣不成声的说,“大哥,是我害了你,你是为救我而死的,我一定给你报仇,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 苏小辛止住了哭声,她嗓子哑了,看到杏年泪流满面地自责,她声音凄苦地说:“也不怪你,怪我自己,我不叫他去耥螺蛳就好了,他就碰不上你,也碰不上日本兵了。”她停了停又说,“你也是,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今天回来了。” 杏年不想辩解,他很难过,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荆芳菲在济南被日本兵杀害,他流的眼泪最多了,今天是第二多。他本想放声大哭一场,可他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男人流血不流泪,他把悲伤和愤怒往下咽,把对日本人的深仇大恨往下咽,把它们像熔岩一样深埋在体内深处,等待火山爆发的时机。 “大嫂,你们保重,我走了,我会给大哥报仇的!”杏年说。 他从后门出来,进到王燕家堂屋,对王燕说:“时间不早了,我走了,你们保重,我去和明孝说一声。” “你走吧,明天我和明孝说。” “我找明孝有点事。” “你可别冒险。” “我知道,你放心。” 杏年出门去找明孝,想问问王燕想说没说的事情,另外,他想上街搞出点动静,把敌人的注意力从乡下转移到街上。可是他担心街口有岗哨进不去,进去后找不到合适的清除对象。 他把明孝叫出来,背靠苦楝树站下,问明孝:“我二嫂说话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事,想说又不说。” “她担心街上的坏人找麻烦。” “鬼子?汉奸?” “是汉奸,主要是苟乡长和商保长,这两个家伙坏透了,鬼子没来,就欺负老百姓,就欺负你们家。寿凤失踪,与他们有关,商保长还叫张裁缝来楼里偷皮大衣,把寿海一只眼睛弄瞎了,强迫寿海娘上街做苦力。鬼子来了,又当汉奸,为虎作伥,替日本人做事,继续欺压老百姓,皇塘人恨死他们了。今天黄狗咬死了一个鬼子,寿海娘担心这两个坏蛋借题发挥找麻烦,担心你们家,也担心村上人的安全。那两个汉奸不死,你们家不得安宁。” 明孝越说越气愤,杏年也怒不可遏,他咬着牙问:“你知道他们两家的住址吗?” “知道,一个在横街,一个在刘铁匠家隔壁。” “不从东西街口走,能去他们两家吗?”杏年担心街口有敌人的岗哨。 “可以从街后头走,去他们家后门。” “你给我带路,今晚就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就直接走了,你一个人回来,没问题吧。” 明孝笑道:“我又不是小孩,能有什么问题。” “那就走。” 明孝在前,杏年跟在后面,顶着朦胧夜色往街上走去。 这一天晚上,何家庄很不平静,狗老是叫,鱼老是跳,鸡飞鸭跑,老鼠、蛇、蛤蟆,蜈蚣、乌龟、野猫、黄鼠狼也到处跑,都是惶恐不安。 蒋家人是悲伤万分,死了人、死了狗、死了牛,眼泪止不住往外流。苏小辛是一直被泪水浸泡着,撕心裂肺般的哭。 王燕家堂屋的煤油灯火,在穿堂风中摇摇晃晃,昏暗的灯光晕染了一屋子的仇恨和悲伤,也令窗外的树黯然神伤,随风呜呜咽咽地哭。 大壮咬死了一个鬼子,王燕担心苟乡长和商保长借题发挥,她不能回娘家,人一走,他们就更有话说了。她不走,也伤脑筋。如果杏年和明孝杀不了两个汉奸,明天,他们可能怂恿鬼子来血洗何家庄,成为皇塘乡第三个最惨的村子。她越想越害怕,心如一团乱麻,板凳犹如针毡,刚坐下,又站起来,到门口看看,明孝回来,会来说一下情况的。 村上好多人家也是一夜未眠,睡不着觉,想什么的都有。有的人想着吃王燕家狗肉牛肉;有的人惶恐不安,死了一个鬼子,鬼子不会善罢甘休,鬼子会来报仇,会加倍报复,可能血洗何家庄,重演太平村、青墩村的悲剧。有的人抱怨王燕,说她人善脾气直,养的狗和牛也嫉恶如仇,给自家和村上人惹了大麻烦。还有人说,柏年没脑子,耥网打得过刀和枪吗,还去和鬼子拼命? 天黑沉沉的,布满乌云,田野里,蛤蟆叫,河塘边,风吹苇叶沙沙响,远处传来老牛沉闷的叫声。 明孝情况熟悉,带着杏年从街后面来到苟乡长家后门,正碰上苟乡长拿着草纸出来上茅缸。 明孝低声说:“他就是苟乡长。” 杏年等苟乡长解了裤带蹲在茅缸边,拿了块石头走过去,狠狠砸向苟乡长脑袋,没等惨叫,就一命呜呼掉进了茅缸。 杀商中明也没费劲,明孝敲敲他家的后门,捏着鼻子叫:“商保长,商保长。”商中明以为是鼻子囔囔的南货店老板给他送礼,他把门一开,杏年上前一刀,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杀了商中明,杏年没有走公路,而是在芦塘边撑小船到南岸,上岸后步行去尧塘镇,从那里回到了丹金抗日自卫团。 天亮了,惶恐不安的的村子醒来了,屋顶冒出炊烟,人们走出家门,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和劳动。 有人在码头上碰到王燕,觉得她的精神比昨天晚上要好,以为是不再为大壮伤心了,不知道是因为苟乡长和商保长死了,让她心里踏实了,她觉得杏年除奸,让何家庄化险为夷了。 有的人嘴馋,不好意思向王燕开口,就去向明孝打听,听说只杀黄牛,不杀大壮,要把它埋了。有的人惋惜,有的人认为是傻,自己不忍心吃,给别人吃呗,或者拿去街上卖了,多少也能卖几个钱。 金海上午去亲友家报丧,银海在村上请八仙。八仙来苏小辛家吃了早饭,就把柏年抬到中堂放在木板上,木板架在两张板凳上,柏年脸上盖着黄纸,头旁脚后各放一盏油灯,昼夜不息,称为长明灯,原因是阴曹地府一片漆黑,亡灵要借助灯光照路。手上放了几枝柳枝,上面串着面饼,是用来对付黄泉路上的恶狗的。 王燕协助苏小辛办理柏年的丧事,帮助用白棉布缝做白衣白帽,白布帽帽后披两条麻布,表示披麻戴孝。 明孝与苏小辛哥哥带人上街买寿衣寿材,楠木棺材贵,买了便宜的杉木棺材,头高脚低,用十一块板子拼成,黑漆漆了两遍,不太光亮。买了三件蓝布寿衣,衣服不钉纽扣,腰部缝一根布带。 有亲戚来吊孝,金海银海银娣铜海穿孝衣戴孝帽跪在地上叩首迎接,披麻戴孝的苏小辛跪在柏年头旁,悲痛地大声哭诉:“你死得惨啊,没人性的东洋鬼子杀了你啊,你一辈子苦啊,你死了我今后怎么过呀?我不该叫你去耥螺蛳啊,我害了你啊,可恨的东洋鬼子,没人性的畜牲啊!乱杀人啊……”。 第二天下午入殓,八仙给柏年穿好寿衣,金海抱头银海抱脚,银娣铜海抱腰,抱到棺材旁,八仙接过放入棺材中,然后在柏年身边放入土包、石灰包、炭粉、雄黄等物品。钉棺材盖前,苏小辛带子女、亲戚手持安息香绕棺七圈,脸对死者,与死者告别,苏小辛又是嚎啕大哭,其他人也哭泣流泪。 第三天是出殡,苏小辛在棺材前供饭菜、烧纸钱,亲戚磕头,长子金海用掸子将棺材上的灰尘掸清。八仙将棺材抬起,出门前往墓地。苏小辛和家人还有亲戚,一边哭泣,一边跟着灵柩往前走。有人在灵柩前一路抛撒纸钱,说是买路钱。经过之处,在岔道口撒石灰,防止死者回家时走岔道。棺材入土后,金海银海先返回,在经过路口点燃火堆,焚烧死者衣物。从墓地回来的人,经过火堆时跨火堆而过,意味燎去晦气。中午设宴招待宾客,两荤四素,按惯例有烧豆腐这道菜,吃豆腐饭成为奔丧的代称。 送葬的人群里还有从南京回来的松兆常。 南京大屠杀时,松兆常的弟弟被日本兵绑在杨树上当靶子,让一个新兵用军刀练习劈杀而死。他老婆因反抗日本兵强奸,被日本兵用刺刀捅了十三刀死去,三个孩子逃跑时被日本兵开枪打死。 松兆常命大,他和三千男人被押到煤炭港下游江边,日军用机枪扫射后,绝大多数人当场死亡,遍地是血肉淋淋的尸体,流血漂橹,江水都染红了。他由于惊恐晕倒,被两具尸体压住而幸免于难。 松兆常死里逃生回到何家庄还心有余悸,他看到的情景太恐怖了,到处是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到处是硝烟弥漫,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尸体。日本鬼子把南京变成了血腥恐怖的屠宰场,被杀死的人比秋天的落叶还多。 松兆常受了惊吓,精神有点异常,有时神情非常激动地大喊大叫,胀红的脸如大虾一般;有时觉得身后有人追杀他,他就狂奔乱跑,看到后面真有人,就往河里跳,被人救上来,他便抱住头发蓬乱潮湿的头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对人说,有好几个鬼子追他,要杀他。有时他哭着对人说:“鬼子杀人凶啊,杀人不眨眼啊,快逃啊—” 他有时站在村前大路边大喊大叫:“鬼子来了——鬼子杀人啦—鬼子都该千刀万剐啊……” 他的喊声惊天地泣鬼神,像轰隆隆的雷声从村里传到村外,从塘边传到田野,从这个村传到另一个村,连续不断地震撼着乡下人的耳膜,人们听到了他的喊声,便哀伤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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