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了几天雨,田里有积水,上街的土路都湿透踩烂了。
这天上午,天晴了,王燕上街买盐。出村不久,脚下的油布钉鞋便陷入泥泞之中,费了好大劲才拔出来。她尽量挑有草的地方走,走到街上,还是出了一身汗,风吹来头热身凉,很不舒服。
走到药店门口,背后传来“框框框”的破锣声,王燕知道又要杀人了。日本人抓住新四军游击队或是抗粮抗捐的人,在枪杀前,都要鸣锣开道游街示众,黄铜的大锣因为经常敲,中间敲出了一条二寸长的裂缝,敲出的是框框沙沙的声音。
游街队伍到来,街上的人们赶快闪到道路两旁,如快艇驶过波浪涌向两岸。五个日本兵和十个皇协军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年轻人,从荆家祠堂出来,一路向东游街。
王燕看到周保长走在前面敲着锣,周保长也看到站在街边的王燕,朝她伸出大拇指,还挤挤眼睛做个媚眼。他的老婆死后,一直想娶王燕,媒人去何家庄说过三次,王燕都找理由婉拒了。
两个游街的年轻人,一个个子高,穿白色对襟上衣,头发剃得较短;一个个子矮些,穿青布长衫。王燕问身边的中年汉子,游街的是什么人?中年汉子说,高个子是游击队的,到街上贴标语,宣传抗日,教大人孩子说顺口溜。
王燕好奇地问:“说什么顺口溜?”
中年汉子有些害怕,压低声音说:“做衣裳要用针,走夜路要用灯,老百姓要活命,全靠新四军。”
王燕低声说:“说得也没错,另外那个人呢?”
“矮个子是新四军的探子,冒充教书先生来搜集情报,日本人搜身时,发现了日本兵驻地和仓库的地图。”
王燕还要问,中年汉子挤到人群中去了,跟着游街的队伍往前走,他后面跟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很是拥挤和喧哗,如赶集一般。
下午,天空布满乌云。丹阳短枪队的张队长来到王燕家,陪她来的是本村朱家的五小子。这个小伙子在家叫老五,参加短枪队后,取了个大名叫其良,虽然才16岁,但长得身材高大,像20岁左右的壮小伙。二人都是一身农民打扮,中式衣裤,上白下黑,脚穿圆口黑布鞋,头戴小圆草帽。
他们在楼下八仙桌旁坐下,王燕给沏了碧螺春茶,张队长接过茶杯,见茶水呈翡翠的光泽,香气浓郁,轻轻吹开细叶,喝了一口说:“前些日子,街上杀了一个鬼子和一个皇协军,就是我和小朱小刘三个人干的,既高兴又难过。吴乡长和周保长这两个狗汉奸可恨,他们嫁祸于人,让河湾村的两户人家惨遭杀害。
今天上午我们牺牲的两个同志,也是他俩出卖给日本人的,既然他们死心塌地的给日本人干事,我们就要除掉这两个作恶多端的汉奸,不能让他们为虎作伥祸害中国人,也杀一儆百警告其他汉奸。听小朱说,你和吴乡长的老婆熟,我们想请你帮个忙。”
“怎么帮?”
“我们想明天下午动手,到时我们来找你,你只要把我们带过去叫开门,让我们进到吴乡长家就行。”
王燕刚要说话,明孝从东园门进来,神色紧张地说:“鬼子出了西街口,好像往村上来了。”
几个人走到园门口一看,鬼子和皇协军几十人,已经到了大坟园东口。
张队长习惯性地拔出手枪,在园子里走了几步,想着是躲还是走。
王燕说:“要没什么事,你们就赶快走,从尧塘坝出去。”
“可能走漏消息了,鬼子是冲我们来的,我们走了,鬼子向你们要人怎么办?”张队长有些担忧地说。
“我能应付,你们快走吧!从后门走。”王燕说。
朱其良说:“这一带路我熟。”
张队长和朱其良走了不久,木村带的十几个鬼子和周保长带的二十几个皇协军就进了村,保长洪金荣忙上前迎接。
边翻译说:“丹阳短枪队的张队长带着一个人来何家庄了,现在去哪里了,你知道不知道。”
洪金荣一头雾水,有些惊慌地说:“我不知道啊,我不认识张队长,我没看见有人进村啊,你们谁看见了?”
围观的人没人说话,周保长说:“你们有谁看见陌生人进村了,看见去了谁家了。”
有些老实的崔明新说:“我看见有两个人去了王燕家了。”
周保长兴奋地对洪金荣说:“你去把王燕叫来。”
一会儿,王燕跟着洪金荣来了,她已想好了如何回答,但心里还是有点紧张,心咚咚直跳。
周保长问:“有人看见你家来人了,来的什么人?”
“是我弟弟和我侄子。”
“来你家干什么?”
“我父亲做寿,他们去里庄买酒,到我家和我说一声就走了。”
“谁能证明?”
“春生看见了,是不是?”
王燕看着朱春生说,朝他使了个眼色,朱春生心领神会,赶紧说:“是的,是寿海娘的弟弟和侄子,他们还给了我一支烟呢。”
周保长没话说了,边翻译对木村说:“可能情报不准,可能我们来早了,打草惊蛇了。”
“回去!”木村有些失望地吼道。
王燕回到家里,摸摸胸背,都汗湿了,她对明孝说:“还好,我担心慌慌张张露出马脚。”
“我看你一点不慌,说得像真的一样。”
“哪里,身上冷汗都出来了。明天的事,我答应了张队长,万一到时惊慌失措怎么办?可别误了短枪队的大事。”
明孝说:“今天没事,明天也不会有事,我看你碰到大事都很定心,都很有办法的。”
“明天的事不一样,明天是要杀人呐。”王燕有些紧张地说。
“他们帮日本人杀中国人,他们是汉奸,他们该杀!”明孝愤恨地说。
“你帮我想想,万一先碰到吴乡长怎么说?如果寿琪家还有别人怎么办?”
“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晚上上床,王燕还在想,过了好久才睡着,醒来时天已亮,外面是个阴天,风从门缝中吹进屋,有些寒意。
一上午,王燕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做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想纳鞋底,拿起鞋底扎了几针,不是扎歪了,就是针扎了手。她放下鞋底想扫地,拿起扫帚扫了几下,猫老在扫帚前转,骂也不走,她又放下了扫帚。
中午,她叫明孝两口子一起过来吃饭,让詹金秀下午陪自己去。午饭后,王燕换了身衣服,上身是蓝底小白花长襟布上衣,下身还是黑裤子,脚下换了双黑绒布鞋,整个人看起来精明干练。
待张队长和朱其良进门,大家按约定的计划往街上去,三个男人走在前面,两个女人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
到了西街口竹林边,张队长和朱其良拐进竹林,明孝继续往街上走,王燕和詹金秀在竹林南边的一块长条石上坐下,好像在等人。
石牌坊下有两个站岗的皇协军,检查进街人的良民证,明孝掏出良民证,矮个子麻脸士兵接过去看了看,一挥手,放明孝过去了。
明孝来到荆家祠堂,从后门进去,找到正在屋里喝茶聊天的周保长,在他耳边悄悄说:“寿海娘想明白了,她想和你见个面。”
周保长喜形于色地说:“真的吗?她愿意?”
“她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女人都喜欢英雄,不喜欢草包,你是皇塘街上的英雄啊。”
“太好了!太好了!她想怎么办?”
“是这样。”明孝示意周保长来到屋外,低声说,“她怕日本人、怕皇协军,不敢到街上来,今天我出来办事,她跟我上街来了。”
“人呢?”
“在西街头的竹林前等你呢。”
“你带她来,到我家说话。”
“我把她送到一个男人家去,让人看见好说也不好听。再说,她怕皇协军搜身,有的皇协军搜身乱摸,还吃女人豆腐。你要是见,就去竹林前面,我就是过来捎一个话。”
“我去,我去。”周保长兴奋地说,他没有多想,跟着明孝就往西街外走。偏西的太阳有点晃眼,周保长手在额前搭个凉棚往竹林看,果然看见王燕和詹金秀坐在条石上,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王燕看到周保长走来,站起身,走进了竹林。詹金秀对走得气喘吁吁的周保长说:“寿海娘怕人看见说闲话,你们到竹林里边去说吧。”
周保长笑嘻嘻地说:“又不是大姑娘了,有什么难为情的。”说着便往竹林里面走,竹林比人高,很茂密,得用双手分开竹子往前走。脚踩着黄枯竹叶,嚓嚓有声,竹林外有风掠过林梢,发出沙沙声响。过了一会儿,竹林中传出一声叫唤,似猪被捅了一刀,但很快又恢复了宁静,只有风过竹林的沙沙声。
王燕先走了出来,她向詹金秀微微点了一下头,用手理理头发,又拍去粘在衣服上黄黄的几片竹叶。她在前,詹金秀在后,二人往街上走去。张队长和朱其良出来后,也跟在她们后面往街上走去。明孝最后出来,转身往西回何家庄。
他心情愉快,脚步轻松,嘴里轻轻说着顺口溜:“做衣裳要用针,走夜路要用灯,老百姓要活命,全靠新四军。”
荆家祠堂的白色围墙上,用黑笔写着标语“中日亲善”、“和平**救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有人在大字上加了点,看起来是个犬;还有人在标语旁边用铅笔写了小字:驱除倭寇,光复山河。
乡公所门口的墙上贴了一张悬赏告示:凡提供新四军、游击队人员信息者,赏大洋十块。
吴乡长家围墙很高,大门很厚,门前有两个持枪的皇协军士兵站岗。王燕走到门口,被士兵拦住了,王燕说:“我是何家庄的,找吴太太有事。”
皇协军士兵打量了来人一下,转身扣动了大铁门环,发出框框声响,管家老宋来开了门,他认识王燕,说:“我进去跟太太说一下,你们等一会儿。”
时间不长,洪寿琪来了,手上转动着一串佛珠,见到王燕和詹金秀,很是高兴,满面笑容打着招呼:“你们今天怎么有空来呀?”
王燕指着身后的两个人说:“这是我老家的两个亲戚,做点粮食生意,想麻烦吴乡长开张货物运出许可证,弄点大米到常州卖卖,赚点小钱。”
洪寿琪认识朱其良,她心领神会,说:“那进来等吧,等吴乡长回来跟他说。”
几个人跟着洪寿琪来到后进屋里,张队长和朱其良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等着,老宋给二人端上茶后退出门去,三个女人则进到里边卧室。洪寿琪知道他们的来意,她既高兴又紧张,还有些难受。她恨丈夫,盼他早点死,但真要杀他,又于心不忍。
她坐到王燕身边就哭了起来,抽泣着说:“他再坏也是我男人,他死了,我可怎么办呢?”
王燕拿出手绢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说:“松年没了,我不是照样过日子吗?”
“我和你不一样,叔叔是病死的,他是当汉奸被人杀死的。当初我嫁给他,爹娘就死活不答应,他死了,我连娘家也回不去。”
“不回去就先住我家,咱们作伴,以后遇到好人,再往前走一步。”
“你是好人,真心对我好,我也不住你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像树叶一样早晚要落,穷富贵贱都一样,我就出家,一个人清清静静过完下半辈子。”
黄昏时分,照在大槐树上的最后一缕阳光不见了,树上的老鸦呱呱叫着,有点凄凉。啄木鸟还没收工,嘴啄树干发出“嘚嘚”的声响。弯弯月亮升上房顶,周围有灰黑的云彩。一会儿,乌云遮住了月亮,天空变暗了。
吴乡长回来了,短粗的腿跨进堂屋门槛,一眼看到屋里有两个陌生人,手便伸向腰间去摸手枪,张队长立刻起身打招呼:“吴乡长,我们是前甲村的,做大米生意,想麻烦你开张货物运输许可证。”
吴乡长用疑惑的眼神看看来人,冷冷地说:“你们坐,我换下衣服。”
就在他转身进里屋的瞬间,朱其良从口袋中掏出一米多长的细麻绳,像甩跳绳一样,往吴乡长头前一甩,套住了他的脖子,再用力往后一拉,吴乡长喊不出声,手脚拼命的抓蹬挣扎。朱其良个子高,腿一躬,吴乡长的双脚离了地,蹬了几下就不动了,嘴张得老大,舌头也伸出老长,死相狰狞难看。
朱其良像扔死猪一样把吴乡长放在地上,张队长从口袋拿出一张字条放在他身上,白纸黑字写的是:汉奸的下场!
站在门口的老宋吓坏了,拔腿就往外跑,张队长追上去,一伸手勒住了他的脖子,老宋挣扎了一会儿,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洪寿琪从里屋出来,看到丈夫死了,她虽恨丈夫、虽有心理准备,还是惊恐和伤心,眼泪流了出来,王燕劝他:“他死了,你不用受罪了,是个好事,哭什么呢?”
洪寿琪忙抹眼泪,有些哽咽地说:“我不哭,我不哭。”
朱其良打开院墙北门,向外张望了一下,回来说:“没人。”
张队长说:“王燕和金秀先走,我和小朱后走。”
洪寿琪带着哭腔说:“我怕,我跟他们一道走。”
张队长说:“你现在不能走,你一走就怀疑你了,你家人得跟着倒霉。我们一走你就哭,让皇协军进来,说新四军杀了人跑了,你把丧事办完再回家。”
洪寿琪点点头,靠在门框上说:“好,你们走吧。”
张队长的话,让她有了主意,心里反到平静了。她抬头看天,天气很好,弯月在云中慢游,星星快活地眨着眼,天河看得很清楚,好像刚用水洗去了尘埃。晚风从芦塘吹来,有树叶随风飘落,有的落在石头上,有的落在花草上;落叶有细长黄黄的柳叶,有圆形带绿的槐树叶。
洪寿琪待外面狗叫声一停,便张开嘴,声音凄厉地大叫:“来人啊,杀人啦!杀人啦!”
接着,她又像死了丈夫的女人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天呐,你死得惨啊,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呢?我也不活了……”
女人的哭声,在寂静的晚上,传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