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孝认识吴有德,也是不打不相识。民国二十五年,蒋家与劣绅佟绍因为戽水机的事争斗时,明孝和吴有德打过架,他把吴有德的鼻子打出了血,还用手掐住吴有德的喉结处,吴有德喘不上气直翻白眼。日军占领皇塘,当兵的吴有德心中有迷雾,看不清时局,跟着上司稀里糊涂当了皇协军排长。
当了排长还记得往事,他对明孝掐他脖子耿耿于怀,明孝有一次上街,碰到吴有德,冤家路窄,吴有德揪着他衣领,给了他几拳头,明孝看他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没有和他拼命。
张队长对吴有德说:“吴排长,这是我给你找的厨子和小工,你一定要保证他们的安全,明晚的行动就按我跟你说好的办,这也是给你立功的机会。”
吴有德瞪了明孝一眼,点头答应了,张队长摆摆手说:“你们走吧。”
吴有德走在前面,明孝挑担居中,庄厨子跟在后面,一行三人往荆家祠堂北门走去。看着他们的背影,巫山河笑着对张队长说:“要是再多一个人多一匹马,让庄厨子挑担,明孝拿根棍,倒像去西天取经了。”
张队长表情严肃地说:“你这个说法不错,他们是去擒妖捉怪。”他看着吴有德在前明孝居中庄厨子在后,进了有岗哨的荆家祠堂北门,深深的担忧上了心头。明孝和庄厨子都是老百姓,义无反顾地闯入龙潭虎穴,无私无畏精神可嘉,但与敌人面对面斗争,还是第一次,风险很大,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不知能否应对,不知能否平平安安完成任务。
碉堡有五层楼高,用特制厚砖加糯米汁砌成,墙宽二尺,非常坚固。除北门一面外,三面有壕沟,沟中有七八尺深的水,沟上拉着铁丝网,铁丝网底下埋着地雷,网上挂了些罐头盒和小铃当,一碰就叮叮当当响,一踩踏地雷就爆炸。
碉堡顶上挂了一个大红灯笼,还有一个探照灯,有一个日本兵两个皇协军站岗,他们和十几个枪眼,一起盯着五十米外的公路,碉堡中的两挺机枪和十几支步枪,也虎视眈眈的对着公路,碉堡里的地下通道直通祠堂兵营。游击队没有火炮,从外面进攻,就像攻一个铁桶一般的地狱。
修建碉堡时,明孝被拉来干过五天小工,搬石头动作慢了些,头上就挨了一个斜眼日本兵一枪托,额头被打开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留下一道一寸长的伤疤,明孝摸到这个疤,就要骂一句:“狗日的鬼子!”
吴有德带两人到碉堡二楼见木村,房间里也挂了个红灯笼,点了两枝蜡烛,准备庆贺三天。
木村也剃了光头,仁丹胡修剪得很整齐,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明孝看了足足有半分钟,问:“多大岁数了?”
明孝听了边翻译的问话,回答说:“四十二。”
“这么大岁数还做徒弟?”
明孝不知该如何回答,庄厨子赶紧接过话说:“他是小工,我的徒弟有事,让他帮忙打两天下手。”
明孝接着说:“跟张师傅混几顿饭,挣几天小工的钱。”
木村听了,挥挥手说:“去忙吧,把饭菜做好了,谁吃坏了肚子,工钱没有,还要你们的命!”
三人退出房间,在楼梯拐弯处,与麻脸皇协军擦肩而过,麻脸盯着明孝看了几眼,突然想起什么,指着明孝大声说:“排长,他是游击队,周保长就是他杀的。”
吴有德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吧,他是何家庄的长工,我找他过来,给厨子打两天下手的。”
“没错,我还查过他的良民证,周保长就是跟着他出去,死在竹林里了。”
没等吴有德再回话,边翻译出来叫住了他们:“你们别走!”他进屋和木村耳语了几句,木村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吼道:“带进来!”
明孝被带到木村面前,木村盯着明孝看了好久,见明孝一声不吭,毫无惧色,抬起穿着马靴的脚,朝明孝的膝盖狠狠踢了两脚,明孝摔倒在地,小腿像筋骨断了似的疼。
明孝手撑地,想努力爬起来,木村的脚又死死地踩在他的小肚子上,还不断去踢明孝的裆部,疼得明孝在地上翻滚。
“你是不是游击队?”边翻译大声传说着木村的问话。
“我不是,我就是一个长工。”
“死了的周保长,是不是你杀的?”
“我没杀人,是麻脸冤枉我。”
木村的刀尖一直戳在明孝的肩胛处,明孝觉得刀尖戳进肉里有血流出来了,他想自己就是死,也不能承认杀了周保长,也不能承认是短枪队派自己来的,不能误了拔据点的大事。
吴有德这时说话了:“太君,我认识他,他真的就是个长工,是个良民。你问了半天,他要是个游击队也该招认了,把他打坏了,没人帮厨,我还得去找人,现在合适的人也不好找,都逃难逃走了。”
“把他先关起来,过完灯笼节再说。”木村恶狠狠地说,眼睛瞪得老大。
碉堡的地下一层有一间关人的小黑屋,空气恶浊,闷人欲死。靠墙边扔了些稻草给犯人睡觉,屋里又暗又湿,臭气也大,浓浓的屎尿臭味,老鼠臭虫在地上爬来窜去,对人没有一丝惧怕。
明孝被关进来后,便往稻草地上一躺,胸口的伤处疼,他用手摸一下还是黏黏的,好像是血,小肚子和裆部疼得厉害,他在心里骂着:“狗日的鬼子!断子绝孙的东西,哪里怕疼踢哪里,我操你八辈祖宗!”
开饭时,有人送来一碗大麦粥,一个馒头,粥里有沙子,馒头馊了,他饿了,不好吃也慢慢吃完了。
过了会儿,小肚子发胀,他想尿,发现屋里并没有尿桶,喊了好几声,也没人应,便对着墙角尿,可尿不出来,站了好半天,才滴滴拉拉尿了一些。
“狗日的!命根让他踢坏了。”他低声自语着,用手捂住痛处,轻轻揉揉,反而更疼,他仰面朝天躺下,才感觉稍微好一点。
他就这么躺着闭眼睡觉,好半天才睡着,醒来后,又有人送来大麦粥和馒头,这次粥里埋了一块咸肉,上面还放了些咸菜,他知道这一定是庄厨子加上的。
他耳朵贴着门缝听外面的动静,静悄悄的,没有自己想听到的声音。平日在田里劳作,他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没怎么一来,太阳就偏西就落山了。今天,也许是一个人孤独,也许身体和心里都难受,光阴像被拖住了,脚步停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躺在稻草上的明孝终于听到了盼望的钟声,“当、当、当”,虽然声音很小,他听得却像惊雷一般,他忍着痛爬了起来,抓住门框,侧耳细听,时间不长,碉堡内外枪声大作,叫喊声四起,楼梯上的脚步声开始杂乱。
明孝高兴极了,双手使劲拍着门,大喊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没人顾得上搭理他,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还有各种呐喊声,喊叫声交织在一起,不停的传来,急得明孝捂住小肚子直跺脚,他想出去杀鬼子杀皇协军,第一个先要杀掉那个麻脸。
枪声渐渐停了,接着叫喊声也渐渐停了,明孝又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和熟悉的说话声,一个皇协军来开了门,张队长和吴友德先后进了门,张队长上下打量着明孝,拉着他的手说:“你受苦了,伤得怎么样?”
“没事,破了点皮,仗打完了吗?”
“碉堡的仗打完了。”
明孝咂嘴叹气,一脸遗憾地说:“我没帮上忙。”
“你帮大忙了,吴排长说你坚强勇敢,日本鬼子那么打你,你什么也没说,你要是扛不住,把我们的计划说出去,碉堡这根大钉子,今天拔不了。”
“鬼子都打死了?”
“碉堡里的都打死了。”
“那个麻脸呢?”
吴友德插嘴说:“我把它毙了。”
“你应该把他留给我杀。”
张队长说:“还有兵营呢,必须在常州援军到来之前解决,走吧。”
兵营里鬼子武器好,有六挺机枪,火力很强,短枪队和民兵从打碉堡开始就两面夹攻,但是一直攻不下来。明孝知道那一排兵营是木结构的砖瓦房,他想到了烧篱笆墙的事,兴奋地对张队长说:“营房是木结构砖瓦房,可以用火烧。”
张队长皱着眉头说:“火攻是好,我也想到了,但有三个问题,一是敌人火力很猛,没法靠近堆放柴草。二是外面是砖,不容易燃烧。三是有两间屋子有老百姓,听到有女人的哭喊声。”
来到敌人营房前面,明孝上下左右看看说:“有办法了。”
“有什么办法?”张队长问。
“房子周围的大白杨都比房顶高,敌人只注意房屋外面,不注意房屋上面,可以爬到房顶上,居高临下消灭敌人。”
张队长眉头舒展了,高兴地说:“这个方法好,先进去人,把老百姓救出来再说。”
明孝说:“我先上去看看,把老百姓救出来,从里面点火,里面好烧。”
“你受伤了,你别上。”
“破了点皮,也不疼了,没事,我有经验,派几个会爬树的跟我上去。”
明孝带了五个短枪队员,从三棵大白杨的枝杈爬上房顶,揭掉瓦片,下到两个没有敌人的房间,在一个大房间里,看到了四个衣衫不整满脸泪痕的年轻妇女。明孝问:“你们会不会爬树?”
有一个女人抹抹眼泪,点点头说:“我会。”
明孝让两个短枪队员在那女人腰间系上麻绳,一个人拉,一个人托,把她弄上房顶,顺着大树杈爬上主干,再顺着树干下了地。
对剩下的三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明孝带着她们从后窗爬出,沿着墙脚爬到树荫较浓黑乎乎的东北角,再慢慢爬到安全区域。
在救人过程中,张队长在外面指挥大家向有敌人的房屋猛烈开火,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四个受尽凌辱的女人脱险后,明孝和三个短枪队员带着洋油,再从树上回房间放火。他们离开房屋后,火便带着浓烟熊熊燃烧了。木结构的房子,家具也是木头的,浇上了洋油,烧得很快。鬼子兵营的一排房屋很快被大火吞没,鬼子被烧得鬼哭狼嚎,十几个被烧死,有二十几个鬼子不顾一切逃出房子。逃出来的日本鬼子,有的被枪打死,有的被短枪队员和民兵用刀砍死,明孝拿了把大刀也砍死了两个鬼子。
吴友德说:“我毙了麻脸,你杀了两个鬼子,你赚了。”
明孝说:“没赚,我替柏年杀一个,替我家黄牛杀一个,刚好够本。”说完他开心地笑了,别人也都笑了。
张队长说:“快走,去点火,把碉堡也烧了。”
短枪队队员和民兵前往碉堡,把缴获的武器和其他物资搬出来装车,搬完后在碉堡里外堆上稻草,洒上煤油,一个队员划着了火柴,向草堆扔去,火柴带着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到草堆上,火苗浓烟开始从下向上升腾,只见碉堡的窗口枪眼先是一股股浓烟向外翻滚,过了一阵,扑的一下一团团火球滚出窗外。
天气晴和,月亮缓缓地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它把光亮洒在祠堂和燃烧的碉堡上,洒向一望无际的远方。夜风吹动滚滚烟尘,带着烈火燃烧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响,还有人们的欢声笑语。
碉堡烧了一个晚上,火光映红了夜空,天亮时才渐渐熄灭。
第二天上午,常州日军得到消息,开着一辆装甲车和三辆军用卡车,满载着一百多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和皇协军赶到皇塘,见到的碉堡和兵营都是一片废墟,只有一点余烬在烧,有一点残烟在冒,鬼子朝镇上开了一阵枪,掉头回了常州。
下午,人们上街,发现荆家祠堂大门敞开,胆大的人们进去观看,一个日本兵和一个皇协军也没有,地上是丢下的衣物用品,有人高兴地放起了爆竹。
明孝正在劈柴,听到“砰、啪”的声响,以为又打仗了,拿着砍刀就往外跑。王燕问:“干什么去?”
“上街杀鬼子,烧鬼子!”
“碉堡、兵营都烧了,你杀了两个鬼子,哪里还有鬼子?”
“对了,街上没鬼子了,都逃到常州去了,我糊涂了。“明孝摸摸自己的脑袋笑了,他往西边方向看,血红色的天空下,驻扎着新四军的茅山高高矗立,他忍不住哼起朱老五教他的歌:
河里的鱼儿要靠水来养,
老百姓的军队老百姓来帮,
新四军打仗在前方,
老百姓帮忙在后方,
军民团结一起打东洋……
夕阳照在场边的树上,抹了一层勇敢的玫瑰色;夕阳照在明孝质朴坚毅的脸上,抹了一层坚强的古铜色;夕阳照在砍刀上,闪耀着明亮的火一样的光芒。
这天晚上,明孝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水,梦见了鱼,梦见了火,梦见被烧得鬼哭狼嚎的鬼子,梦见自己带着火往常州奔跑。
他觉得,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是水与火。水能养鱼,水也能淹死敌人,胜兵似水,不可阻挡。火能烧饭,也能烧荒烧敌人,百姓如火,能烧死一切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