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滚滚。
即使在数里之外的岸边也能看见海面上那巨大的、漆黑的乌云,和那高高卷起的骇浪。云层之中,道道紫电闪烁,声声炸雷响震。
东海之上。乌云翻卷,风雨兴起。一道闪电横空掠过,天地轰雷。
漆黑的海面泛着白沫。巨大的浪头卷起,犹如黑山崩裂,撞入海中,又再次冲天而起。
水花激溅,阴云密布。海面并没有平静下来的意思,暴风雨似乎还要持续数个时辰。
狂风怒舞,海浪蓦然高高卷起。天幕之上,一道闪电亮过,天地俱白。高大且漆黑的浪中,闪过一头巨大海兽的身影。
海风呼啸,雷声喧嚣。
海面上怒浪激射,海内更加混沌汹涌。
风声呼啸,一道闪电横空掠过,天地轰雷。
浪瞬间归入海内,海兽趁这个机会把灰黑的脊背露在波涛之上。
肆虐的狂风卷动着巨浪的白沫,腾腾的热气从海兽露出浪头的鼻孔中喷泻而出。
一道大浪再次袭来,那头海兽立即顺着如山般的巨浪倒入海内。
波涛之下,海水混浊,冰冷刺骨,只见海底之处,赫然有一座巨城独立。城中光彩迷离,一股紫气流转变换。
城墙之上,黑色的战旗在水中招展,其中一面红色的大纛尤为醒目,旗面上是红色的大字“敖”。
波涛汹涌,乾坤肃杀。
一阵号角悠悠响起,有人高叫:“有客!豢龙氏来拜吾王——!”
城池大门轰然洞开……
城外,在漆黑海水中停驻的人立刻分水而入。城门处水花击溅,漆黑中水流迎面激撞,如狂风卷席,将来者冲得跌跌撞撞。
在冲过城门的一瞬间,来人立刻栽入无水的白沙之中。急睁眼看时,却见眼前是一条无水之路,白沙遍地、绿藻飘摇。可昏暗无比,只有几支发光的珊瑚充当引路之等。怕是就算阳光明媚,金乌所照之光在这海底也只能有微弱的光芒。
一名等候着的水兵用脚尖将来人下巴勾起,让他看清自己的脸。来人看着那铁甲峥然的水兵,居然笑了。
“吾乃东海水晶宫鳝力士。吾王闻有客到,特着吾来引之。”
“多谢大王。”来人显得十分恭敬。
而对面的鳝力士却并没有敢小瞧眼前的这个精壮汉子——大王可没有几次为客人派出过引路人。由此可见,来人多少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接下来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朝前走去。两旁水面如刀切般壁立,且恰似绵延万里,看不见尽头。海树藻草,奇花异卉,遍布周围。
再往前走,珊瑚光渐渐已无,只剩两侧白沙中的巨蚌打开蚌壳,露出其中耀眼的明珠以为照明。来人只是粗看了一眼,见那蚌中的颗颗明珠个个皆有人头大小,明亮如灯。
海底寂静无声。两侧的水壁之内,时不时闪过一两条大鱼,又或几只海兽。但只是一闪,顷刻不见。
在绕过巍然高耸、遍植珊瑚的海底高山之后,便是一片极为开阔的海底平原。来人的脚步骤然顿住,站在高高的山顶边缘,俯瞰着面前的景象。
在他的凤目之中,一群巨大的水晶宫殿严整而庄严地排列在平原之上。整个水晶宫群在周围数以万计的夜明珠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气势恢宏。
他从未见过如此高贵壮丽的宫殿。
各色的水晶与海底玉石都被雕琢成砖,交错叠砌,构成雄伟巍峨的城墙与宫殿。一眼望去,似乎绵延千里,蜿蜒不绝。珊瑚点衬的琉璃檐角高高翘起,层层叠叠,犹如万千烈火,在海底无尽燃烧。交错林立的亭台楼阁上,水晶窗镶嵌在层层的玉石之间,折射出耀眼的奇幻光彩,剔透玲珑。
正中五层城楼,一块玉石大匾以红宝石为饰,用金黄色的玛瑙雕出耀眼的“龙宫”二字。
两人慢步走至宫门口,立即有两名青甲虾兵持戟走过来拦住:“所带何人?”
鳝力士一晃腰牌,高声道:“客,豢龙氏到!”
两名虾兵神情一肃,将长戟竖起,立刻大声重复道:“客!豢龙氏到!”他们话音刚落,宫门内的卫兵紧接着开始高声重复:
“客!豢龙氏到——!”
这句话由卫兵们一个接一个的传下去,震人心魄,且绵延不绝,响彻海底。
“王命!带客入——!”
在过了几个弹指后,一名传令蛟将骑着装扮华丽的巨大海兽冲至宫门,他的手中抓着一块玉玦——那象征着龙王的威严。
来人眯眯凤目,抬腿上前。鳝力士驻足不行,但那名蛟将在前兀自引路,穿过宫门,便是琉璃铺就宽敞大道,一路上瑶宫玉宇、琼花碧藻,直如仙境。
过了四道宫门之後,那海兽低首嘶吼,驻足不前。蛟将翻身下兽,将腰间宝刀卸下,交于卫兵,带来人步行上前。
行约三个弹指之时,二人便到了一座碧玉翡翠的宫殿前。殿前六个白甲大汉横挡过来,高声问道:“何人?”
蛟将奉上令牌,沉声答道:“客,豢龙氏至大殿!”
“客!豢龙氏至大殿——!”
这句话又被层层碧玉台阶上所立的卫兵口口相传上去,直至最后一道声音消失。大殿上传来一道沉闷的嗓音:
“王命!宣豢龙氏上殿参礼!”
来人昂首阔步,踏着碧玉台阶慢慢上殿。极至殿门,身旁的卫兵们一顿兵刃,齐声喊道:
“跪——!”
这声音有着强大的压迫感,似乎驱使来人跪下。来人眯起凤目,当即跪地叩首。他一步一叩,无比虔诚。直拜入殿内,到水晶阶下。
“足下何方人士?几时得道,受何仙术?”问话之人的声音铿锵有力,犹如青铜器撞击般的凌音。只这一句话,几乎让来人趴在地上——这句话所蕴含的压迫力,实在太强了。
对方没有高声喊喝,但语音中透出的威严象是压着每个人似的。
来人的声音生硬坚实,犹如黄河冬季的冰棱一般:“草民无父无母,自不周山下由豢龙氏拾养。以山为名,随养者姓,得名豢龙周。自幼学族中僻术,习法拙劣,不入王目,来此只为求宝。”
“所求何宝?”
问者语调变得悠扬,似乎心情不错。
豢龙周咬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
“此宝名为,“碧海清“。”
迟迟没有回应,大殿内静的瘆人。豢龙周用眼角的余光看去,不远处的水族官员们都脚尖朝着大殿上的大椅,似乎在观察某人的神情。
过了约有五个弹指的时辰,对方开口了:“你抬起头来。”
豢龙周抬起头来,却看一道水晶台阶迂回而上,壁上玛瑙宫灯镶嵌水神珠,光彩粲然。宽阔的大殿中,灯光眩亮,人影憧憧。数十名海将水兵对他怒目而视,而最高处的大椅之上,端坐着东海龙王——敖广。
豢龙周看向最高处的敖广,对方身穿赤黄袍,头戴平天冠。身有玉带,足蹬华履,气宇轩昂。
最让豢龙周印象深刻的,是敖广的脸。不同与他所见过的那些行龙、云龙的脸不同,对方一张青面,额头凸显,金睛圆睁。鼻翼两侧长须飘然,狮鬃般的胡须从两腮垂到前胸,两根龙角峥然挺立。不光威严无比,且有三分骇人。
“放肆!胆敢直视王上!”一侧的将军立即呵斥道。
豢龙周连忙再次低下头,避免直视敖广。
“你要此物有何用?”敖广眯起眼,把两条赤黄色的宽袖垂在两侧,微微低首,像是在垂询一位臣子。
在荧光环伺之下,豢龙周脸上微微有了一丝笑意,但更多的是紧张,他似乎就是想让敖广发问。他伸出指头,点了点自己额头:“我们豢龙氏,现在要遭大劫了。我族本就人丁稀少,若无“碧海清“,必将尸骨无存。”
“那些龙也一样。”
豢龙周有意提了这一句。
豢龙周希望用敖广的这些同族来引起他的怜悯。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敖广似乎并不在意那些同族,只是淡淡地回了句:
“那些低贱的鱼化龙么?死就死了。本王想知道的是……”敖广伸出指头指指豢龙周,说道:“本王借宝给你,你能为我带来什么?”
豢龙周愣了下,旋即叩首道:“敢问大王想要什么?”
“本王想要什么,取决于你能给什么。”敖广呵呵的笑了起来,伸出指头指向豢龙周。后者只觉一阵心悸,四肢百骸皆软,几乎要昏倒在殿上。
“本王要你的魂魄。”
豢龙周顿时愣住了,他不明白敖广为什么会看中这个。
“放心。你如果死了,本王会为你重塑肉身的。”敖广开怀大笑了起来:“让你为本王做一个巡海的夜叉也不错。”
但很快,笑声骤止。敖广扶着大椅,上身前探,瞪大两只金睛,语调森森:“你敢也不敢?”
大殿里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不太公平的交易。不过……一介散修,豁出魂魄能从龙宫内借出宝物,倒也又有些稀奇。
豢龙周没有说话,似乎是在考虑。在过了将近一个弹指后,他咬咬牙,做出了抉择。
“我愿交出魂魄,与大王做巡海药叉,以换“碧海清“。如有违誓,天雷磔之。”豢龙周面无表情。
敖广摆摆手,没有说话。只是慢慢从椅上站起来,转过椅后的青玉屏风,似乎是准备离开大殿。
“王命!着豢龙周任东海巡海夜叉,累世为官,不得脱籍——!”在敖广离开的同时,大椅旁的长身龙子高声喊道。
“幸哉东海!幸哉东海!”
大殿上的卫士们立刻跪地为祝。吼声响彻大殿,震人心魄。
“请——“碧海清“!”大椅旁的长身龙子再次发令。
“请!“碧海清“——!”
这句话被碧玉台阶上所立的卫兵们传下去,直至最后一道声音消失,便是漫长的等待。
豢龙周跪在殿上,心中思绪万千,魂游天际。他不想永远被禁锢在东海之内,可只要能借到“碧海清”,他宁可魂飞魄散。
百余名豢龙氏不能全都灰飞烟灭。
至少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同族们一个个死去。
大约过了半柱香时刻,阶下传来水军的叫声:““碧海清“到!”
豢龙周立即循声望去,之见一名鳌将奉上一只朱漆托盘。托盘之上,盖着一领山纹锦巾。
离着数丈之远,便能感受到锦巾下那凌冽的刺骨寒气。离得数尺近时,便觉寒气森然,一股青气如浪般排山倒海的肆虐拍击而来,直叫人气血翻涌。
“奉于夜叉!”鳌将走到豢龙周身前将漆盘奉上。
豢龙周勉强站起身,却猛然一震,仿佛便要摔倒。在摇晃数遭后,他勉强站稳,一把将漆盘上盖着的山纹锦巾扯下。
扯下锦巾的那一刹那,豢龙周顿觉气浪暴烈汹涌,撞击得自己五脏六腑颠来倒去,浑身经脉仿佛都要错位一般。
豢龙周紧紧咬着牙,面色惨白,却皱眉凝神,目光炯炯的盯向漆盘之内。
漆盘之上,赫然放着一枚青色玉佩,莹澈异常。豢龙周探出大手,立即将玉佩牢牢抓在手中。
这玉佩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上雕螭龙纹缠护,背面凤篆一行字——“天一恒生水,地六水成之”。
这便是“碧海清”。
此物极祥。人佩之,头顶祥云缥缈,周身瑞气盘旋,似有神袛相护;兽佩之,则破修行大关,获人行,通人言,晋升妖修;仙佩之,则功力大增,延年增寿,早登天界。
当下,豢龙周抓着玉佩,对着空荡荡的大椅上高声道:“谢大王!豢龙氏,周,辞行!百叩为敬——!”
说罢,他再次跪倒在地,朝着大殿上磕起响头……
晨雾如低拂过地面的云,被撕成轻薄的片缕,在闪着金光的河流上缓缓滑过。山上的每一片树叶、每一尖草尖上都闪耀着初升红日的金色光芒。
这已经是自龙宫出来的第二日,豢龙周正在东海附近一处偏僻的小山上,深一步浅一步地朝前行进着。
而在不远处的前方。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坡处,数十座羊皮篷帐遍布,如同青草地上的白云。乳白色的炊烟随风冉冉升起,就像是专门为回家的他引路的。
“是周!”
豢龙族内眼睛最好的淼第一个发现了豢龙周。她一边喊着,一边用树枝将煮肉的火堆挑的旺些,然后快步奔向豢龙周。
篷帐中的族人们听到叫声,很快都钻出篷帐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询问着豢龙周这次东海之行。直到最后,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制止了愈演愈烈的喧嚣。
“天谴将至,幸好你把“碧海清“取来了。”
燃着干牛粪的火堆边,大帐中几个族内的老人正在进行一场关乎豢龙氏族生死的商议。来的基本都是族内的老人,而年轻的豢龙周则是作为旁听者站在一旁。
所有人都已经知晓了豢龙周此行所发生的事情。无一不为他感到惋惜,但为了全族人的性命,他们不得不如此。
事情发生在半月前。油尽灯枯的老觋用最后一丝生命,为仅存的一百三十二名豢龙氏仆出一卦。
此卦名为……
天雷无妄。
又名无妄卦,无妄而得,是谓下下卦。
象曰:飞鸟失机落笼中,纵然奋飞不能腾,目下只宜守本分,妄想扒高万不能。这个卦是异卦,下震上乾,相叠。乾为天为刚为健;震为雷为刚为动。动而健,刚阳盛,人心振奋,必有所得,但唯循纯正,不可妄行。无妄必有获,必可致福。
老觋用尽浑身解数,只为豢龙氏谋得一条生路。可到最后,他在死前所说的也只有三字——“碧海清”。
年迈的老族长便派族内法术最高的豢龙周入东海,借“碧海清”。选他的原因,是这是唯一一个豢养了龙群的人。
他所豢养之龙,个个强健,都是能呼风唤雨的真龙。是最纯正的龙族血脉。这点是豢龙氏中从未有过的。
“暴雨即将到来。我们就要迎来灾难了。”老族长皱紧了眉头,火光映得他脸色苍黑,“往东去,是东海。我们所豢养的龙如果贸然闯入东海的禁区,那我们都会死。离老觋所卦“无妄“的到来,只有不到三天了……”
“如果“碧海清“真的没有用,那我们……豢龙氏真的要完了么?”有人突然发问。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然呢?”老族长嘴唇发紫,脏乱的胡须抖动着:“那时就知道,谁也别想独活。”
“我们甚至根本不知道那“碧海清“要怎么用,它到底怎样才能抵挡无妄?”
老族长提出这么一个问题。而只是这一句话,竟然让帐内陷入了无边的寂静。
过了许久,角落的一个男人开口了:“还有近三天的时间,我们试试,或许可以找出用“碧海清“抵挡无妄的方法……”
“不,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老族长摇着头,喃喃道。
族长的声音嘶哑虚弱,听得豢龙周心里发凉。他看着族长花白的头发在褐色的老脸边颤着,揪着胡须的左手无力地重复着,像是落水的人揪着最后的稻草。
男人愤然而起:“这有什么不可能?!我们一定可以的!”
“你们不明白……不明白的。”老族长摇着头,什么样慰藉的话都无法打开他紧锁的眉头。
豢龙周站在老族长的身后,也能隐隐感到,虽然大部分人情绪激烈,但一种极沉重的绝望气氛已经压在了篷帐之上,连月暴雪所能压垮的,只是营帐。但这种力量压垮的,将是人的骨头。
自己的族长落寞的垂着苍白的头,一言不发,只是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搓着干牛粪的碎末,看着它们洒入火中。
这个时候,每个人都醒悟了——他们甚至不知道无妄之灾将以什么方式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族长仿佛抬不起头来,看也不看其他人,只是沉默的捋着胡须。从豢龙周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他的双肩颤动着,像是哭泣,却又听不见一丝声音。
豢龙周眯起凤目,攥紧了手中的“碧海清”。
谁都没有主意了……豢龙氏即将覆灭了……
族长突然从腰间摸出一片青色的龙鳞,那片龙鳞被一条黑色的绳子穿过做成了项链。鳞片异常光洁,甚至微微闪着青色的光芒。在火光下,鳞片晶莹如玉。
族长突然抓住豢龙周的手腕,豢龙周立刻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他快速抖动手腕,想要挣脱。但是族长手上传来的铁钳一样的力道令他挣脱不出。
族长没有说话,只是把鳞片塞到豢龙周的手中。然后他回头看着众人,吸了一口气,高高地举起豢龙周的手:“如果我死了,他会在入海之前引领你们的——豢龙氏的传承,是他的。”
人群异样地沉默了一刻,豢龙周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那东西意味着什么。
在豢龙氏口口相传的传说中。
谁拿着它,谁就是豢龙氏名正言顺的族长。谁拿着它,谁就会豢龙氏移星换斗的法术。谁拿着它,谁就有豢龙氏千百年来的传承!
人们似乎回过神来,但都没有说什么。豢龙氏的族人能不能躲过无妄都还难说。那片龙鳞纯粹就是一个物件,它要是真的有用,无妄便不会降临!
豢龙周一掀帐帘,迈步走了出去。
篷帐外面的空地上,一条玉龙盘肆在火堆旁。玉龙长鬃飘然,银鳞闪耀。一枚金珠颔含,两根龙角角浪凹峭,长身细尾,额头之上,一团金文在阳光下闪耀着。
这条玉龙名为“玉琼”。
自豢龙周认识它起,它的额头之上便已经有那金文了。可族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那金文是何含义,连它自己都不知道。
豢龙周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玉龙额上的金文。与其说是文字,不如说是一团金色的花纹——因为它并不是目前世上的任何一种文字。
像是一种云纹?
豢龙周不确定,他轻轻抚摸着玉龙的长脸,感受着鳞甲传来的冰冷触觉。
无妄所将降临的灾难究竟是什么?豢龙氏一族就真的将要覆灭了么?
豢龙周不禁又想到敖广的那张脸。他要自己的魂魄干什么?他真的是想让自己做他巡海的夜叉么?
他觉得未必。敖广是一定有自己的心思的,只不过藏着的是什么心思?这恐怕没人知道。
豢龙周叹了口气,慢慢走向不远处的牛棚。
“周!”
豢龙淼突然从他身后扑了过来,豢龙周连忙闪过,靠到了一旁草草搭设的篱笆上。
“周,族长他们是怎么说的?”豢龙淼眨着眼睛,将身上的羊皮袄裹的紧些。
她很青睐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过十八九岁,却剽悍得像只豹子。在伏龙的时候,浑身都被汗浸透了,却一声也不吭,只是拉开半边衣襟裸了右臂散热。
豢龙淼至今还记得那个情景。
那只暴露出来的手臂筋肉虬结着,异常的健硕。仅仅只看到那只手臂,却让豢龙淼对他加以青睐——这火热的目光,直直连绵了数年。
“没说什么。”
豢龙周看看她的皮袄,简短的回答,然后开始玩着自己身上略显单薄的缁衣衣角。
“真的么?”
豢龙淼凑了过来,满眼尽是狐疑。
“我骗你干什么?“碧海清“已到,我们会没事的。”豢龙周勉强安抚着豢龙淼。在这个时候,他自然不能说实话,只能勉强安稳人心。
尽管他自己知道,豢龙族生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
细腻的触感突然爬上他的手臂。豢龙周猛然回过神来,却发现淼正在他的手臂上系着什么。
是一条白色的豹尾。
在阳光下,它的每一根毛都晶莹如雪。
豢龙周抖了一下似乎想推拒,但是豢龙淼手上传来的轻柔力道令他不想挣脱。豢龙淼不说话,只是笑,把皮毛细心地缠在了豢龙周的手腕上。
淼把豹尾束在了豢龙周的手腕上,以红色的丝绳束好,打了一个死结,然后郑重地对他说道:“我知道你在骗我,可无论如何,全族的生死都是绑在一起的——也许只有你,才能给族人们谋得一丝希望。”
淼没有笑容,豢龙周看了出来。这个少女瞒不住心事,心里所想的都在眼睛里映出来。
“你要记住,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能解下这条豹尾。这是孟极的尾巴,或许可以让你和它一样善于潜伏隐匿,躲过祸事。”
她停下手,呆呆地凝视着豢龙周有些粗糙的那张脸,犹豫了很久,轻轻上去摸了摸他的脸蛋。
豢龙周点了点头,垂眼看着地下。
“我们……会不会死在即将到来的无妄中?”已经走出两步的豢龙淼又转过身,朝着豢龙周问着。
豢龙周心里涌起酸楚,这个少女就是太聪明又太脆弱了。假设是她独自一人生存,怎么可能活的长久。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豢龙周抹着衣角,努力地摆出了一个笑容,“我们谁都不会死的。“碧海清“会帮我们躲过无妄的。”
豢龙淼轻轻地摇头:“可是我知道……那东西该怎么用,谁都不知道。”
她开始呆呆地往营地里望去。偌大的营地里很少荒芜,彼此相连的帐篷间不见有什么人走动。
放眼看不见一匹马,无人管束的羊啃着帐篷帘子。远处,几条龙扭着身子钻入云中,在云层在忽隐忽现。
“回去吧。”
豢龙周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拔出腰间的短刀,朝着河边走去。
丰沛鲜盈的下午日光洒在山上,照在豢龙氏的营地雪白的篷帐上,照在他们的羊群与牛群身上。
更照耀在那些巨龙的身上。
呜咽的骨笛声响起,随风而去,飘进每个豢龙氏族人的耳中。
篝火旁,玉龙的龙鳞被火焰照耀着,闪着微微的金光。十几只色彩斑斓的鸟雀落在它长长的脊背上,啄着它的鳞甲缝隙之间,似乎急切的想要从鳞甲间获得什么一样——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涎液,腥气浓烈而带有甜味,所以鱼群、鸟群都跟在后面争相舔食。
突然,鸟群们似乎像是受到了惊吓,都炸着翅飞往空中。紧接着,玉龙的一双大眼猛然睁开,乌黑的双瞳犹如宝石一般闪耀着。它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抬起硕大的龙头,望向远处越走越近的豢龙周。
对方的手中提着一尾鲜鱼,鱼还在时不时的挣扎几下。
玉龙的鼻孔里喷出一股热气,长吻微抬,用如同白玉造就一般的犄角在脖颈处搔起痒来。
随着豢龙周越走越近,玉龙龙吻处的两撇长须开始上扬,像是活了一样,在空中飘摇着。
它的肢体语言在豢龙周看来很明显。
它在嗅着鱼的鲜味。
它很兴奋。
豢龙周拍了拍玉龙的长吻,在它面前放下那条大鱼。然后慢慢坐在地上,望着远处的白云,发着愣。
天空有着白色羽背的鸟儿飞过,鸣叫着向北而去。白云被风驱赶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地向北方飘去。就如同被牧人所驱赶的羊群,迅捷而带着些慌张。
过了许久,他仰起头,看到玉龙在用爪子撕扯着鲜鱼,却不下嘴,便说道:“无妄即将降临了,我们可能逃不过这劫……你如果想要走,就尽快带着它们走吧……”
豢龙周的声音不大,但他感觉玉龙一定听清了自己在说什么。
果然,玉龙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然后又自顾自地撕扯起来。
豢龙周看着远处,看见族内唯一的那匹瘦弱的翻毛母马立在河边,一个老女人半跪半蹲在马腹边挤着奶。
那是给族内孩子们挤奶的母马,族里不少孩子们的身体很差,每天要饮一杯新鲜温热的马奶。
“你随时可以走,我们也许再也不会见了……”豢龙周看着那雪白的鱼肉,发出一声长叹。他咂咂嘴,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牛肉干,掰碎了扔到嘴中嚼着。
“我们虽然有了“碧海清“,但不知道怎么使用。很有可能破解不了无妄。你们最好尽快去逃命。”
说到这里,豢龙周的眼眶变得潮湿起来。并不只是因为那些龙,还因为自己的族人。
他想到了自己小时候。那时,豢龙氏还有千余人。每到傍晚的时候,都会有鹿角哨的声音响起。
那是牧人们归来了。他们驱赶成群的牛羊,羊群白得如云,黑牦牛每一头都有马背高。而驱赶它们的牧人骑乘着高大的骏马,它们一色的火红,高矮和色泽毫无分别,在牧人的驾驭下还仰头刨蹄,发出长嘶。
在他们后面,有时还跟着一两条族外的云龙。
在豢龙周的记忆里,那似乎是豢龙族最昌盛的时候了。
而此时,无妄即将降临,豢龙氏能否挺过这一劫?
玉龙似乎读懂了他的忧愁,它半抬起身子,朝着远处的一个地方竖起了触须。
豢龙周眼皮一跳,旋即看向玉龙:“你是说……它可能知道?”
玉龙合了合眼,算是肯定。
豢龙周回头看向远处海中的一座岛屿,像是祈祷一般的跪在地上,看着那岛上苍翠的树木。
“我们走。”
豢龙周站起身,对玉龙说道。后者立刻伸展腰身,霎那间身躯大了数倍,整条身体摆动着,从地上逐渐游了起来。豢龙周调整好姿势,猛然一跃,抓着龙须爬到玉龙头顶,盘腿坐在两角之间的金文处。
玉龙长吟一声,扭转身体,沉默地朝空中飞去,速度平稳,姿态优美。庞大的身躯在腾挪之间带着飓风,两根触须抖动着,像是在空中探寻着什么一样。
白云飞扬,碧海波荡。几只海鸥箭一样的掠过海面,发出清脆的啼鸣。远处,一头灰鲸跃出海面,然后重重地砸入海内,掀起巨大的浪花。
豢龙周坐在龙头上,看着愈来愈近的海岛,将腰间的一把兽骨匕首拔了出来。
玉龙很快载着他落到地面,豢龙周连忙跳下龙头。
此处空旷无比,只有一棵参天大树,此树枝干虬曲苍劲,黑黑地缠满了岁月的皱纹,光看这枝干,好像早已枯死,但树冠葱葱,来往相叠,枝柯交错,浓绿如云,添描上一层神秘深幽,如梦如幻的色彩。
豢龙周看看树冠的顶部,觉得树木的状态还不错。他眯起眼,用匕首在左手手心割开一道口子。
鲜血很快从伤口处流出,豢龙周没有处理伤口,而是将沾满鲜血的左手盖在树干上。
“今有豢龙氏周,因族将遭大劫,走投无路,现以血祭之,乞拜木龙。”
——这是豢龙氏的请仙之术。
它能请来豢龙氏始祖董父最早相识那两条龙其中的一条——青龙。但只是它的一丝念意,以满身青苔的形象出现。
因为它这时的状态是满身青苔草叶,便被历代豢龙氏中的散修门戏称为“木龙”。
豢龙周话音刚落,一道金光立闪。紧接着,古树上方出现一道黑影。黑影背光,瞧不仔细,只看见巨大的黑色轮廓横空掠过,突然周身闪起刺眼的青色光芒。
刹那间,狂风大作,一道闪电陡然劈落。滚雷声声,在天际响起。天地突暗,但仅仅维持了一瞬,便再次晴朗。
豢龙周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怎么回事?难道没有生效?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玉龙,后者正伏在地上合着眼,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突然,树冠上一阵沙沙的声音响起。豢龙周立刻抬起头,握紧了匕首,警惕地循声望去。
树冠之上,一颗硕大的青色龙头垂了下来,脸上青色的细小鳞片泛着柔光,两根极长的龙须随着它的移动而飘摇。粗壮的龙角恰似巨树的枝丫,上面长满绿苔,就连身上的青鳞也尽被青苔与草屑覆盖。
木龙那车轮大小的黄玉瞳孔突然一转,硕大的龙眼一下子瞪向豢龙周。豢龙周吓得手一软,匕首脱手而出。
“何故扰我?”
木龙保持着淡漠的眼神,等待着豢龙周的回答。
豢龙周立即跪地:“今豢龙氏将遭无妄之灾,所能解者,唯有“碧海清“,现求得此宝却不知如何作用。万望木龙解惑。”
木龙没有说话,而是像木雕一样停住了。
它似乎在思考。
豢龙周不敢打扰,只是保持着跪地的姿势。
突然,它眯起双眼,张开足以吞下一头牛的大嘴,脖子陡然向后弯曲,打了一个充满困意的哈欠。
豢龙周愣了下,他没想到这历经千年的木龙竟如此不靠谱,在这个时候,它居然还打哈欠。
“把宝与我一观。”木龙的触须抖动着。
豢龙周连忙从怀里摸出“碧海清”,恭敬地放在木龙眼前。此时的“碧海清”已经没有了在龙宫中那么凌冽的气息,而是变得和一块普通玉石一般只有
木龙饶有兴趣地盯着那块青玉,它似乎对这个东西并不熟悉,眼神中有一丝茫然。但它没做何表示,只是歪了歪头,把脖子垂下来。
“这东西……”木龙面无表情,但可以听出它有一丝失望:“恐怕不能庇护全族的人,无妄将以什么形式出现我也说不准,它几乎无孔不入,防不胜防——这宝,要放在龙首才有用。”
它昂起头,朝着不远处俯卧的玉龙看去:“放在那个家伙的头顶,以露水浇之,便如生根一般,放清气以庇本族人龙。但只可能维持数日,数日之后,若无妄还未走……那……我也爱莫能助。”
“依您看,无妄会以什么形式出现?”豢龙周问道。
木龙闭上眼睛,语调转缓:“这我说不好,不过……”
“不过什么?”豢龙周急切地问。
木龙朝树上退去:“不过我有一个猜想。或许应验。”
“敢问木龙所猜为何?”
“族内老觋所算的不错,可或许这“无妄“并不只是对豢龙族的……”木龙微微合眼。
豢龙周有些惊讶,好奇而迟疑地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无妄“或许会席卷整个天下。”
木龙闭上双眼,叹息着吐出一个字。
“疫。”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炸雷。豢龙周惊恐的回过头去,却看见原本被太阳照耀到极亮的云霞黯淡下去。远处,铁灰色的阴影占据了半个天空。
暴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