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昂抡起三棱锏,狠狠地打倒一名朝他扑来的蛤蟆精,然后伸出龙爪,将飘在水面上的翻波儿鲒揪了起来。
身旁的众人一个个衣衫尽湿,灵寿君在潭水中轮动金瓜锤乱砸。四溅的水花混合着血水,那两把金瓜锤以最快的速度砸倒十数名小妖,并转而砸向鲒波儿翻刺来的月牙刺。
只听一声极为铿锵的金属碰撞声,两样兵器撞在一起,火花四溅。
“妖怪!看锤!”
灵寿君撒起莽性,提起双锤,也不按什么招式出击,只是一味地乱砸下去。鲒波儿翻完全架不住这顿乱砸,一边努力支撑,一边迅速朝潭水中央退却。
在他退却的同时,约有数十名小妖也从水浪的拍击中清醒过来,摇枪挥刀,迅速朝他靠拢。
灵寿君轮动双锤,对着鲒波儿翻步步紧逼,丝毫不惧鲒波儿翻身后群妖。鲒波儿翻大吼一声,用手中的月牙刺砍过来,却被灵寿君一锤打开。
这一击力道颇重,带着锋锐的杀意。鲒波儿翻不再恋战,迅速和其他小妖靠拢在一起。
这时摩昂与姬怀尘和龙女趟着水,从三个方向扑来,将那些妖怪团团围住。
“你们这些妖怪!没吃过人的都把兵器放下,饶你们不死!”摩昂一手揪着翻波儿鲒,一手持锏大喝。
鲒波儿翻望着周围不断逼压过来的众人,突然发出一阵冷笑:“哼哼,你们计较错了!现如今,是在我的地盘里!”说完,他左掌一翻,立即将手中那颗搅水珠掷在水中。
潭水立刻掀起阵阵波涛,如同锅内开水沸腾,水花激溅,眼看着便要掀起滚滚浪头,而在这个时候,摩昂松开翻波儿鲒,手掌朝微微按了下。
“静。”
水面随着他的动作瞬间变得平静下来。一时间,潭面似镜,连道涟漪都没有。
“嗯?”
鲒波儿翻怔了下。他还从未见过自己的搅水珠不灵验,当下心中大骇,环顾四周,正巧看见不远处的灵玉子——这个女子看上去便是好欺负的。
而那个方向,恰好没有人把守。
没有任何犹豫,鲒波儿翻纵身朝那边扑去——只要捉住她,便可以以其作为人质,掩护自己脱离危险。
电光火石之间,他离灵玉子只有数步远近。
此时,弓弦一响,一支银色长箭刺破虚空,如流星般朝鲒波儿翻疾飞而去。
这一箭带着昂然的杀机,正正钉在鲒波儿翻的后颈上。鲒波儿翻骤然朝前扑倒,双手在空中乱抓了两下,整个人朝潭内缓缓沉去。
潭水中,周屿安绷着脸,放下举着停云弓的手臂。
姬怀尘三步并两步赶了过来,只见那支银箭从后颈贯穿了咽喉,令他当场气绝身亡。这箭法着实了得。
“这个和其他妖怪怎么办?”不远处,摩昂抓起翻波儿鲒,冲周屿安问道。
“翻波儿鲒杀了,挖了珠子出来。其他的妖怪放了,告诉他们,若是再敢伤人,定斩不饶!”
周屿安摆摆手,示意他们处理,自己则是走到鲒波儿翻的尸身前,将追风箭拔出。
“多谢纂官出手。”灵玉子笑着对周屿安道谢。
周屿安摇摇头,微笑道:“我若不出手,你也能杀了那妖怪。”
他瞧了灵玉子一眼,又赶快挪开:“姑娘还是快去换上衣服吧。你就是不诱妖出来,他们也会被你那曲子逼出来。”
灵玉子笑靥如花,微微点了点头,与娇娘、凰儿一起,小跑着回到华舆。
周屿安望着她们的背影,轻舒了口气。等他转过头去的时候,龙女已经挖出翻波儿鲒的珠子来了——就是两人掌中的搅水珠。
“这珠子倒也有些用处,还是留着,日后或许有用。倘若用不到,那也能等到最后进贡玉帝去。”
姬怀尘从水中捞出鲒波儿翻的那颗搅水珠,递给周屿安。此时那些小妖们都现出原身,钻进水里去了,空旷的潭面上只剩下他们几人。
周屿安皱皱眉,下令道:“稍作休整,兄弟们也吃些吃上两尾鲜鱼。”
潭内的众人立刻发出一阵欢叫——对于摩昂、龙女和灵寿这种久居水内的散仙来说,很久不吃鱼蟹会很是想念那味道。
《志怪录》大荒北卷:有暮山,内坡有名乱石者,有妖,名佘太君,性善好施,膝下有螟蛉之子八者。
一行八人在一条青幽小径上艰难地穿行着。
酷暑难耐,他们决定走林子中的小路,而这么一决定,灵玉子的华舆便无法在其中通行,于是她收了华舆,三个姐妹与周屿安一众步行。
不过在走了一段路之后,周屿安便请三人上了驺虞,虽有些拥挤,但也能坐开三人。周屿安走在驺虞身旁,回头望向驺虞背上的三人。
灵玉子今日换了身装扮,单螺髻配银步摇,圆领大襟衫外罩红地花鸟纹背子,贴里一条八彩晕间齐腰裙,外面穿一条狩猎纹笼裙,双臂间又挂着三色帔子。看着有些花哨,可穿在她身上却恰好是个点缀。
灵玉子并没有注意到周屿安的目光,她此刻正好奇着盯着手中的溟渊棍。
周屿安的这条彩棍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造就的,如五彩琉璃一般,其色彩流云漓彩、变幻瑰丽。品质晶莹剔透、光彩夺目。上面雕着祥云、流水等纹,又有星斗暗纹,雕工精美,实在是难得的宝物。
这时探路的姬怀尘回来了,他径直走到周屿安身旁,对他耳语几句。后者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跟着他步履匆匆地向前而去。
灵玉子的目光一直等到看不见周屿安的背影后才收回,而在这时,她注意到龙女也换了衣裙。
大红色的齐胸襦裙,酡红色的大袖衫。脸上施了粉,头发挽成堕马髻,上面还带了一朵鲜红的绢花。
不亏是赤龙,独爱红色呵。灵玉子这样想着,不禁勾起了嘴角。
“真是怪事,天底下还有这等处。”
周屿安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一处坡。
这坡立于山脚,乱石森立,草木丛生。还未靠近便能感到一阵阴寒之意,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向后退了几步。
姬怀尘环抱双臂,目光平静:“这坡内有妖气,虽然对方极力克制,但是效果一般。”
“这该什么样的妖,居然让此地如此阴冷。”周屿安有些惊骇。
姬怀尘道:“此地本来就是个阴凉处。你看,这坡背阴,而且上面的山上有个凹坑,藏风积水,下面的坡里自然也阴凉,再加上妖气,这坡想不冷都难。”
听姬怀尘这样说,周屿安连忙抬头看过去,发现那坡果然是在背阴处,坡上面绿树成荫,树影正好将那坡盖了个严严实实。再向上的山上有处巨大的凹坑,里面尽是泥沙,虽然看不真切,但瞧那土的颜色,必然潮湿。
“先等等,等其他人到了,我们一齐过去看。”周屿安将手揣入道袍内,摩挲半天,却没摸出什么东西。
他遗憾地咂咂嘴,垂下双手。
这时姬怀尘递过一片鹿肉干,周屿安接过,在等众人来的这个空档,两人说起了闲话。
“依你看,现如今队伍还需要扩展人数么?”周屿安嚼着肉干,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
“你看呢?”
姬怀尘乐了。他把这个问题又抛了回来。
“我觉得不必了。”
“我与你一样。”姬怀尘吐了口气,笑道:“新来的这三个就够让人头痛的了,这段日子,你可是心身俱疲了。”
“每个人的脾气秉性不一,想要协调好他们几个……”周屿安摇摇头,吐出一个“难”字。
两人正说话间,摩昂等人已跟了上来。周屿安抖擞精神,指了指数十丈外的那处背阴坡,道:“先去那里。”
众人顺着他的指头望去,再见到那坡后,每个人的眼神都变了变。
“有妖。”摩昂斩钉截铁道。
“先去看看再说。”周屿安并没有立即下诛杀令。
众人驱兽向前,只用了几分便到了那处背阴坡前。
等到了跟前,众人才惊讶地发现,那坡最低处、靠着古树的北面,居然有一座茅草木屋。
“错了错了,这是处人家。”灵寿君摇头道。
摩昂提醒道:“别大意,做妖魔的若想人肉吃,便是这等,将妖洞点作草屋的也不少。”
周屿安眯起凤目,令众人退出数丈,自己则捻一个诀,念一个咒,拘得个土地老儿出来。
土地见了周屿安,当即施礼:“纂官,当境土地有礼。”
周屿安连忙还礼:“土地,我且问你,此间是什么所在?这草屋是什么妖魔点化的?”
土地回道:“此地名暮山,这坡叫做个乱石坡,里面有个蛇精,叫作佘太君。倒不是个恶妖,平日里有打柴的、打猎的伤了,她也管救治。有些人知道她是蛇妖,也愿意和她亲近,常给她留些野物。只是她那几个义子……”
土地话还没说完,却听到远处一人问话:“那里站着的道士,可是口渴了?”
周屿安循声望去,却见远处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妇杵着木杖走过来,等他回头去看土地的时候,却发现那土地早就不见踪影了。
“你这道士在这站着为何?可是口渴了?”
老妇拄着杖,干巴巴的问周屿安。
周屿安对老妇唱个喏道:“一路劳顿,却是渴了,望阿姥赏瓢水喝。”
老妇笑道:“你这道士倒是喜人,会唱个喏儿,又会称道一声儿——进屋来吧。”
周屿安却不忙进屋:“我那一行还有几人,可否也来此间讨口水喝?”
“既然如此,便快请来吧。”
周屿安立刻回头吹了声口哨,哨声悠长——这是他们定下的暗语,意为“无险”。在听到哨声后,摩昂连忙带着一行人驱兽快跑地赶了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在看到摩昂一行人后,老妇蓦然间变了脸色。
“纂官,周屿安。”
老妇大惊:“可是玉帝亲派下来的周屿安?”
“正是。”
周屿安直截了当道:“你放心,我等只杀恶妖,你佘太君在此间不伤人不害命,我等只是讨碗水喝。”
佘太君这才松了口气,引众人进屋。屋内有两个两个女怪,都是蛇妖变得人形。此刻见有人来了,都起来迎接。
“这暮山地界,可还有什么妖魔?”周屿安一边问着,一边环顾四周。
屋子不大,房间正中是张方案,上头搁着茶壶、布料和绞剪。周围一圈高高低低的檀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银器物、玉石瓷器,每一件都擦得锃亮。地板上还躺着十几个包着绣角的蒙兽皮大箱子,有几个箱盖盖不上,露出一条缝来,可以窥见里面华丽的衣袄。
看来这佘太君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两个女怪殷勤地为众人倒着香茶,佘太君教她们安排素宴,转头对周屿安道:“这山上没什么妖魔,只是有几个会讲人言的小怪,纂官尽可放心。”
正说话间,门口却闪进来一个痩身狼妖,满身灰毛,穿着身绿袍,腰间挂着短刀,进来便朝着佘太君跪下道:“奶奶磕头。”佘太君连忙将他搀起:“我儿,起来。你是那里来的?”
对方道:“蒲波原的假良城,蒙大王有令,差来请奶奶去城里坐几日。”
“不去。”佘太君摆摆手,道:“他那里喧闹的很,我是个爱僻静的,不去那儿。你去报你家大王,就说他若真有孝心,多来我这边几趟便好了。”
“这……”对面的小妖有些迟疑。
佘太君摆手道:“我这里有客,你且去回禀,他若罚了你,过后我去找他讨说法。”
听到这话,对面的狼妖这才起身,尾巴一阵摇动:“小的谢过奶奶。”
而这时,他注意到了屋内的众人,绿幽幽的双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你们几个是甚么人?是哪里来的泼魔,还不快快滚出去!”
那只狼妖一边厉声高叫,一边从腰间持出钢刀。
佘太君立刻回护:“周纂官是我客人,你这么说话合适吗?”
“唔……”
“行了,你趁早回去回禀吧。”佘太君摆摆手,示意狼妖退下。
狼妖跪下叩头:“奶奶保重,小的告退。”说完,这妖便闪身走了出去,步履匆匆,显然是着急回去复命。
周屿安瞧着佘太君,正要出声询问,却听到门外女怪叫饭好了,佘太君便起身请众人出屋赴宴。
宴席用三张方桌并成一列,上面摆着几壶素酒。席内肉菜繁多,许多菜品样式新颖,却多是凉菜——也难怪这饭做的快了。
众人一一落座,佘太君就要亲自为周屿安斟酒,却被对方婉拒。姬怀尘的那头望天犼凑了上来,直伏在姬怀尘身旁。
拿过酒壶为佘太君满满斟上了一杯,周屿安这才开口发问:
“先前来的那个小妖……”
没等周屿安继续深问,佘太君便笑呵呵地答道:“那是我的义子,在距此百余里上的蒲波原建了座城池。”
“甚么城池?”灵玉子甚是不解。她还是头一次听说妖怪自己建城池的。
佘太君道:“是座大城,用黄土夯成,宽长有十里大小,内里精怪少说也有一万,都是法术低微、立不得山头的小妖,也没什么歹念在里面做些买卖营生。那城池里与人间国度一般,只是住的是些妖怪。”
一个女怪将碟盐水笋放在姬怀尘面前,望天犼抬起脖子朝她呲了呲牙。姬怀尘抬手为自己斟了杯酒:“你这义子建这么座城池,却是为何?”
“他从小便有抱负,建这城池,多半是为了那些居无定所的小妖们。”佘太君一提起这个话题,眼神中立刻焕发出炽热的光芒来。
“他一开始就是只野妖,无父无母,被我收养。等他成年之后,便独自出去闯荡,没想到还被他闯出一片天地来。”
“没想到,等他终于有所成就后,还真没有忘了我这么一个糟老太婆。喏,那两个小女子便是他派来照顾我的。”
说到这儿,佘太君的眼角泛起泪花。显然,她对这个义子是寄予厚望的,而对方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姬怀尘把手放在火犼脖颈上挠着,用眼扫了扫那两个女怪,微微点了点头。
“不说这些了。”佘太君爽朗的笑着招呼道:“来。喝酒,吃菜。”
众人便端起酒杯去敬佘太君,酒席上推杯换盏,酒杯的碰撞声开始响起。酒席很丰盛,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众人耐不住腹中饥饿,立即开始“风卷残云”起来。
酒过三巡,佘太君心情大好,拉着周屿安叙起了家常:“我膝下无子,只是曾收养过几个义子,个个都是妖中散仙,都有番成就。”
摩昂夹起一片鱼鲙,蘸了蘸金齑,放入口中,忍不住眯起眼睛。
这比西海内的鲜鱼差不了一二,滑嫩爽口,甚至有些弹牙,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周屿安又为她斟了杯米酒。佘太君心里高兴,长袖一摆,一饮而尽。她酒量其实一般,喝到此处,已有点醺醺然。这时耳畔传来周屿安的声音:
“几个义子?您老还真是慈悲心肠。不知几位义子都在何处?”
佘太君心内喜欢周屿安,便也不把他当外人,照实说道:“大子名叫虎伯寅,现在黄杨岭当大王,日子过得和猎户似的。”
“二子名叫豹仲元,在黄杨岭做二大王;三子豚叔柏,在熟麦山麸皮洞居住,带着一帮小妖开荒种地,日子过得倒还不错;四子鸡肆时,在雾凇岭黑松林里安家;五子燕伍泽,居无定所,但也落个自在;六子牛陆青、七子鹿七郎,在满谷山居住,也是开荒种地。”
“果然是个个英杰啊。”灵寿君难得的拍了个马屁。
周屿安有些疑惑,说了半晌,那建城池的妖怪却不在其中,便直言问道:“那这几个,哪个是建城池的?”
“他是我所养的第八子,名叫象捌野,可他不认我做义母,而是说,要做就做亲儿子,我就是他亲娘。”
佘太君说到这儿,不由得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原来如此啊……”周屿安感慨了一句,将自己的酒杯倒满。
这时娇娘突然捅了捅他的胳膊,在他身边小声说:“大姐找你有话说。”
周屿安闻言,立刻转头看去,却见灵玉子站着不远处的树荫下冲他招手。
周屿安又喝了口酒,对摩昂使了个眼色。两人颇有默契,在周屿安起身离席的同时,摩昂便为佘太君斟起酒,拉起家常来。
“什么事?”
周屿安瞧瞧四周,拉着灵玉子朝树根下又走了两步,娇娘也跟了上来。
灵玉子显得有些担忧:“我知纂官意,离此必向那妖怪城池而去。可我还是要提醒纂官一句,这妖精的城池,怕不是佘老妇人所说那般的。”
“你怎么知道?”
“一种感觉。”灵玉子认真道:“佘老妇人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我怕的是……”
“怕的是她的义子在骗她?”周屿安顺嘴接上。
灵玉子点点头:“不错。”
周屿安明白灵玉子的顾虑,此事存疑,他也有些犯嘀咕。佘太君应该不会是个骗人的人,可她那个义子象捌野也说不定了……
“这事我知道了,等离开此处再做商议。”
说着,周屿安扭头便要回席。可他略一思索,怕灵玉子误会,便又转身对她补了一句“人多耳杂”。这才悄悄回席。
一见周屿安回来,佘太君立刻热情的招呼他喝酒吃菜,这宴席直到天黑方才罢休。
酒劲一直到戌正时分才稍稍减退,周屿安端起醒酒用的蔗浆喝了一口,灵台这才逐渐恢复了清明。
直到这时他方才开始在心中盘算起那座假良城的状况。
按理说佘太君是肯定不会骗人的,也没有什么可骗的。除非假良城内的妖怪们一直守着城池吃人——可这大抵是不会发生的。一路走来,他发现这地方地广人稀,若是靠吃人度日,那万把小妖还不都饿死?
可略略思索了下,他又觉得这个结论不成立。
虽然这里地广人稀,但不代表百里之外的假良城附近也是如此。更何况还有一个条件周屿安之前没想到——不经常吃人和不吃人是两回事。
如果说假良城附近人烟稀少,但总归还是会有人经过的,倘若城内妖怪时不时的吃些行人呢?
可这时周屿安的思路却顿住了。他突然觉察自己身处在一个“假良城妖怪肯定吃人”的漩涡内,如果按这个思路走下去,他还可以想出许多条那城内妖怪食人的可能性,反之亦然。
周屿安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似乎有些过于敏感了。
这时凰儿突然走到了他面前,有些不情愿地说:“喂,我大姐叫你去华舆叙话。”
“哦哦,这就来。”
周屿安一边站起身,一边将杯里的蔗浆喝掉,然后跟随着凰儿走到不远处的华舆旁。
华舆是勉强在坡边停留的——之前路径中的树木太多,而且山路崎岖,陡到连辆马车都很难停驻,更别提这座巨大的华舆了。
现如今要在这里过夜,佘太君那里没有空房,灵玉子三人都是女流,所以才勉强将华舆停在此处。
三匹神马不嘶不鸣,在原地安静的伫立着,其中吉量和矔疏都已入眠,只是耳朵还时不时转动一下。只有那匹騊駼依旧精神百倍。
周屿安撩起袍角,登上华舆。每次到这华舆里来,他都感到一阵轻松——倒不是因为这华舆内的舒适,而是因为一种他也说不上来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可自己的家……周屿安苦笑了下,自己已经就没有家了。
“姑娘唤我何事?”
进到华舆内,周屿安惊讶地发现摩昂也在,后者带着一种“你没想到吧”的神色,正在慢慢品着茶。
“纂官先坐吧。”
灵玉子说着,为他也倒了杯茶。一边递给周屿安,一边说道:“叫二位来是想商议商议去假良城的事。”
周屿安酒喝的多了,正有些渴,于是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地灌了半杯,直到茶水落进肚子里,他才品出来这是上好的葛根茶。
灵玉子的葛根茶可不是凡间普通的葛根茶,而是蓬莱山下一甲子一采摘,一甲子一炒青的好茶。
没想到这次灵玉子居然拿这等好茶出来泡,平白被自己的牛饮糟蹋了。
他放下茶杯咂咂嘴,继续听灵玉子和摩昂的讨论。
“关于假良城,我认为不可小觑,那城池未必不是个吃人之所……”
灵玉子还没说两句,摩昂便打断了她:“我们不应怀着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但是嘛……必要的提防还是要有的。”
摩昂的话十分简洁,且直击要害。免去了一阵赘累之谈。
灵玉子点点头,将目光投向周屿安:“我的意思是求稳,不要贸然前往假良城。”
周屿安玩着手里的空茶杯,低声说道:“你们放心,我自有安排。”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假良城内,象捌野斜靠在大殿上的狐皮椅上,木然地举起酒爵,一饮而尽。
他此刻心情很是烦闷,去请佘太君的狼妖回来了,没带回自己的老娘,倒是带回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这消息只有三个字。
“周纂官。”
一想到这事,象捌野心中又是一阵烦躁。
根据狼妖的描述,那一行人都带着坐骑,有青鸾、逼水兽,还有望天犼。最主要的,是那狼妖亲眼看到了一个穿青色道袍的道士以及一头驺虞。
凭借这几点,他可以断定是周屿安一行人无异。
象捌野一阵悔恨,他怎么早不去晚不去,偏偏今天派狼妖去请老娘,这下可好,一下子和周屿安“撞个满怀”。
傻子都能想出来,周屿安一行人接下来一定会直奔假良城!
他倒不担心佘太君,他老娘是个积德行善的妖怪,周屿安绝不会动她一根毫毛。他担心的,是周屿安一众来时,城中出了什么差池。
他无奈的摇摇头,教身边的小妖:“去吩咐下去,叫小的们这几日收敛着些,周屿安要来了,别让他找茬。”
“小的明白。”
那小妖叫了一声,急急转身奔出大殿。
象捌野坐在大椅上叹了口气,“啧”的一声,拿起筷子,敲着酒坛边口:“接下来该怎么办……”
没经过多少思索,他便立即从大椅上站了起来,眼中精光大盛。他叫来五个伶俐的心腹小妖,秘授机宜。
驺虞伏在周屿安身旁,一双蓝睛警惕地望着四周。后者则是席地趺坐,紧闭凤目。只见一团团五彩祥云在身边纷涌浮现,翻卷缭绕,阵阵霞光闪现,将周围树林映得忽亮忽暗。
他这是突感天机,潜心悟道。
在自身平静下来以后,人能想通很多事。周屿安闭目冥想,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独自思考接下来应当如何。
不过短短一柱香的光景,周屿安缓缓睁开双眼,凤目之中,已无醉酒的懵懂,取而代之的是往日中的清明。
夜深人静,万物悄寂。他悄悄凑向不远处盘坐搬运的姬怀尘。
没等他靠近,那头望天犼便“唰”的睁开双目,朝他露出了獠牙。可在看到来人是周屿安后,火犼立即低下头去,赤色的鬃毛也柔顺的垂了下去。
“怀尘,我有事请你帮忙。”周屿安凑到姬怀尘跟前,低声说道。
在搬运了三个周天之后,姬怀尘灵台清澈,心境上仿佛有一层淡尘被拂开:“你是想派我去假良城打探打探?”
“没错。”周屿安眯起凤目,眼神扫向四周,“你和摩昂是办事最牢靠的了。摩昂离着屋子太近,不可轻动,恐惊了那两个女怪,所以拜托你去一趟。”
姬怀尘嗤笑道:“你是看上了我有法分身、又行走便当吧。”
“不错不错,你我可真是心有灵犀。”周屿安赶忙拍上马屁。
“那三个女的在华舆内,岂不是更便当?”姬怀尘不咸不淡道。
“三个女的,法力不知深浅,我不敢让她们去啊。”
周屿安正说着,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咳:“我跟他去。”
两人连忙转头望去,却见来人是娇娘。
周屿安怪道:“你会掩样法儿?”
“那是当然。”娇娘有些傲然道:“我们三人都会。”
“那是好极!”周屿安低声叫道:“势不容缓,你们快快去罢。”
娇娘从地上薅起根草就要变,却让姬怀尘拦住:“不能用草来变。这山风凛冽,你若使它做假身,倘若被风儿吹去,岂不是事露了。”
娇娘被他的心细所惊,问道:“那按你说,用什么变?”
姬怀尘从腰间取出虎眼鞭,笑道:“用兵器变。”
那条鞭通体化作金莺黄,上面瑞气缭绕,显然是把神兵。
娇娘惊讶地瞧了姬怀尘一眼,大袖一挥,从袖内里摸出两柄月牙叉,柄短叉利,上面霞飞电掣,寒气笼罩。
这两柄月牙叉乃是用神冰铁所锻造而成,性寒主杀,拿出来只觉得凉气嗖嗖,令人顿觉寒冷。
两人当即捻诀,将兵器变做假象,立在原地陪着周屿安。本身则变作个小雀,叽叽喳喳,展开双翅望假良城方向飞去。
周屿安慢腾腾地蹭回了驺虞身旁,依旧照先前趺坐悟道,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风声呼啸,云雾飘摇。姬怀尘二人未用得一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假良城。
两人从半空中向下看去,只见城中六街三市,屋舍俨然。街边尽是做买卖的店铺,乌瓦陡脊的房屋约有万间。
姬怀尘不由得感叹:“那佘太君说的果然不错,里面约有万把妖精,只是不知性情如何。”
娇娘瞪大眼睛朝下望了望:“在此处看不真切,还是下去看看再说。”
于是两人又变成小雀,连扇双翅,飞往城内,落在一处屋舍的飞檐上。
他们所降落的地点附近居民不多,一条街上静悄悄地,只有两户人家门前挂着照明的灯笼,光线不是很好。
他们落下的位置,向北可以看见一处不小的宫殿,向南则能看到一汪潭水。虽然夜色漆黑,但姬怀尘目力极好,依然能看见宫殿上那黄澄澄的瓦当。
“看来那里便是象捌野的住所了。”
姬怀尘正要展翅高飞,却被娇娘叫住:“我们是来打探妖城最浅显的情况的,你觉得是在寻常小妖那里更容易探听到什么状况,还是在妖王那里更容易探听到什么状况?”
姬怀尘迟疑了。娇娘说的对,两者相比,显然还是寻常小妖没什么防备,更容易听到什么。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娇娘已经展开双翅,掠过一排黑漆漆的屋脊,停在一棵枣树枝上。姬怀尘心中怪她擅自行动,我行我素,却没奈何的跟上去。
“喂,你怎么……”
“别说话。”
姬怀尘话还没说完,娇娘便打断了他。姬怀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地上有一只兽头人身的黄鼬精,正提着铜锣顺街而走,绿幽幽的眼睛在黑夜中格外刺目。
两人一动也不敢动,生怕那只黄皮畜牲发现了他们——妖性难测,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现出原身,爬到树上要来吃他们。
幸运的是,那只黄鼬精并没有往树上看,而是提着铜锣慢慢踱了过去。
“这妖城里还有警备的妖怪呵。”姬怀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真跟人间城池没什么两样。”
“别废话了,缀上去。”
娇娘有些不耐烦地叫了声,张开双翅飞往半空,悄悄跟上那只黄鼬精。
黄鼬精不慌不忙地在城内转了一圈,在把每条街道都转了一遍之后,这才回到自己那间小宅子,宅子只有一进大小,不算轩敞,但收拾得颇为整洁。
黄鼬精才一进家门,便扑上来一只小黄鼬。这只与老黄鼬不同,小黄鼬还不会化形,仍旧是兽形模样。
黄鼬精一把将小黄鼬从地上捞起,然后说了一句什么,但距离太远,姬怀尘和娇娘并不能听清。而这个时候,又有一个黄鼬精从屋里迎出来,与老黄鼬说了几句什么,三个妖精这才进屋。
夏夜闷热,黄鼬精家的窗户是敞开的,透过窗子,娇娘和姬怀尘可以清楚的看到屋里面的情形。
桌上摆着两个素菜,一壶浊酒,老黄鼬却喝得很是高兴。小黄鼬被另一只黄鼬精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哄睡,很快便在她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看到这儿,娇娘已经觉得有些腻了,于是对姬怀尘说:“回吧,这假良城恐怕没什么恶妖。”
“这才看过了一户,你又怎么知晓?”姬怀尘有些不解。
娇娘当即对答道:“倘若城内有一成妖是恶妖,他们一家也不会过得如此快活。”
“这是为何?”姬怀尘仍旧困惑不解。
娇娘摇摇头,笑道:“就这么说吧,你听过一句老话没有?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话倒是听过。”
“这城内与此同理。”娇娘侃侃道:“倘若此地恶妖居多,那此处妖精应该不至于吃成这个样子吧……”
姬怀尘再次转头看向那窗边儿摆的桌子,看着桌上摆的酒菜,在心中认可了娇娘的想法。
娇娘叹了口气,又道:“看来你我这次算是白来了。”
姬怀尘眯眯眼,没再多说什么,但心中却仍有些疑虑。反倒是娇娘,在那屋檐上纵起身,直冲冲飞往云霄:“没什么好看的了,回罢。”
姬怀尘想要叫他一声,可却没喊出声儿来。他抿抿嘴,又在城中绕了一圈儿,目光所处,群妖的生活都与先去的黄鼬精一般。他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便振翅跟上娇娘。
他两个所化的麻雀很快在夜幕中变成了两个难以察觉的小黑点,最终渐渐消失在漆黑的长夜中。
他们认为,此次不虚此行,证实了假良城内没甚么恶妖,大可放心前来。
可娇娘和姬怀尘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走后,不远处的一处屋脊上,两只灰雀精缓缓露出了笑容——他们目睹了两人从来到去的整个过程,而且将两人全程的谈话都听了个满耳。
等到两人走了约有一柱香的功夫后,那两只雀精突然振翅高飞,在天空中不断盘旋着,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啼叫。
“来人走了!大王说兄弟们演的不错!每人赏一斤鲜肉!”
两个雀精的声音瞬间传遍了假良城,话音刚落,假良城内便掀起一阵震雷似的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