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飞溅,火光冲天。飞溅而起的碎石早已被烈火烧酥,一经碰撞,登时溃散。一时间,那碎石伴随着无数火苗,四散而飞,如一场小型的星群陨落。
宫城外的广场上瞬间沦为祝融的地狱。
象捌野在废墟间连滚带爬地向宫门处急奔而去,半空中,周屿安摸了摸放在驺虞屁股上的宝甲,再确认甲还在后,又将手中杏黄旗一阵摇动。
一阵惊雷骤响,旗内霎时紫电放闪,在空中划过一道紫色弧线朝象捌野疾速劈去,就如同有雷公在云端里下了个雷捎。
紫电疾驰而去,眼看着就要照顶门上锭死那妖魔,却突然被一根长枪将紫电引去。
象捌野瞪圆眼睛,当他看到持枪之人后,登时松了口气——对方来的太及时了,他有救了。
嗯?!
周屿安怒火更胜,举目望去,只见象捌野身边赫然站立着七个妖魔。为首一个,正是用长枪引电的人。
对方穿一件圆领袍,生的金睛钢牙,两鬓鬃毛蓬松,赫然是一虎头。那妖抛了长枪,帅七人跪地,向周屿安告道:
“周纂官!切莫再打了!都是舍弟的不是,还望纂官存好生之德,留他一条生路罢!”
周屿安在半空中厉声高叫:“来者是甚么人?可是佘太君膝下七子?”
他在见到这一行七人后便立刻明白了过来:应该是这个象捌野怕自己独木难支,特意叫来的七个义兄,为的就是帮他一把,将自己一行彻底铲除。
不过看眼下的情况,这七个哥哥和象捌野应该不是一路人。
除了象捌野以外,其他人的情况应当与佘太君所言八九不离十。
“纂官慧眼,我等正是!”为首的虎伯寅抱拳高叫:“舍弟鲁莽,冲撞了纂官!还望纂官海涵,饶他一命!”
周屿安圆睁凤目,怒气不减:“我放他,他可放得我去也?哼,这贼子将我等困在殿内一阵好杀,我那几个伴当至今生死不明。若不是我有些手段,早死在他手里了!”
虎伯寅低下头,两只黄眼中的神采瞬间黯淡下去。他想到了这个象捌野必定会惹祸,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胆大妄为,竟然惹出这破天的祸事来!
一想到这里,他立时心头火起。他转过身去,走到象捌野面前,探出大手揪起他的鼻子,狠狠地一拳打去。
猛烈的撞击立时象捌野眼冒金星,本来就是满面鲜血,现在又被虎伯寅一拳打了个乌眼青。
在虎伯寅动手打象捌野的同时,一个豹头妖精朝周屿安的方向跪行了几步,厉声高叫:“纂官!还望饶舍弟一条生路罢!您大恩大德,我们兄弟八个,没齿难忘!”
周屿安立时反应过来,这求情的必定是豹仲元,他与虎伯寅在一个山头上,必定颇有默契,眼下居然在自己面前演起了双簧,事情越发有意思了。
见周屿安不说话,七个妖精里又有一个妖王开腔了。这个倒是没顶着个兽头,只不过鼻子却弯若玉钩,朝周屿安求情道:
“纂官!我知道您菩萨心肠,舍弟我等绝不轻饶,但求饶他一条生路!我等必不忘纂官大恩,若日后纂官有事发令,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周屿安眯眯眼,这妖怪开的条件很诱人,只不过他的职责是斩妖除魔,还需再问得详细些再做决断。
他看了看那妖怪鼻子,心下认定是对方个野鸡成精,若查名号,那就便是八义子中的老四鸡肆时,便说道:
“饶他也容易,只不过我是奉旨意下凡来的,你几个且说,他在此吃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给我一一从实招来!”
一听这话,众人便都知道有活路了。虎伯寅立刻将象捌野扯着鼻头拽了过来,一脚将他踹倒,跪在地上道:“你这孽畜!还不快说!”
“这假良城是新建起来的,里面小妖都是各地山精,有多少吃人的不知道,可我是实实在在没吃过。”
象捌野的两根牙都断了,一张嘴便向外喷血,可他倒也不怕疼,跪在地上招道:“别看我是个妖精,可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次想杀纂官,也纯粹是怕树大招风,因手下的小妖受到牵连……”
“你说的可是真的?”周屿安很是狐疑。
“句句属实!”
象捌野这句话声音很大,不像是作假。
周屿安在半空中也不下来,只在口中念动真言,霎时拘出此地土地来。
只听地下噗噗作响,立时有阵阴风刮起,等风头过去,地下正跪着十个土地,个个都是白发佝偻,在地上见礼道:“蒲波原土地见过纂官。”
“怎么这么多土地?”周屿安见到下面有十个土地,着实吃了一惊。他可没想到这里能有这么多的土地。
众土地道:“上告纂官,此地又唤做百里蒲波原。我等是十里一土地,共该十名土地。”
“既然如此,我且问你,这假良城城内如何,其中大小妖魔共有多少,吃了多少人畜?”
周屿安的目光始终盯着象捌野,他能看到,对方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惊慌。
众土地躬身道:“回纂官,群妖在此落户未经三月。城内共有一万三千六百五十三名妖怪,三月以来,大小妖魔共吃人一十五人,畜九十七头。此地鲜少人烟,故此只伤得这些。”
周屿安语气平淡:“可是来一个吃一个么?”
众土地道:“正是正是。”
“象捌野吃得几人?”
众土地告道:“在此地共吃得三人。”
周屿安眼角一抽,怒目圆睁,对着那八个妖魔大叫道:“如此你又如何说!?还不早早洗干净脖子等死!”
此话一出,鸡肆时身旁一个猪妖立刻慌了神,向上告道:“爷爷啊,若这等论,普天之下的妖魔怕也没几个能留存的了。还望抬抬手,轻些处罚。”
这个是豚叔柏,嘴边两根獠牙如利刃般锋利,在日光下不住的闪耀着。他瞪圆双目,真情实意地恳求道:“还望纂官饶他一命。”
周屿安厉声道:“我奉圣旨,岂敢有违!”
他还要说话,却听见那妖精堆里嚎叫一声:“大慈大悲的周屿安爷爷!”
紧接着,一个牛头妖精冲出来,莽莽撞撞,朝着周屿安叩头道:“饶了舍弟罢!”
周屿安乐了:“妖怪,莫废工夫,剩几个字儿,叫纂官便罢。”
牛陆青连忙叫道:“纂官,纂官。还望生好生之德,饶舍弟一条贱命,我等兄弟,便是刀山火海,也报纂官大恩。”
周屿安眯起凤目,先对众土地道了谢,然后示意他们离去。等到土地们归入土内后,周屿安这才转而看向众人。
“这样罢,我见你们八个也有些道行,你们这七个哥哥是好样的,为了这个不争气的义弟也不要面子了,那我便网开一面。”
周屿安按落云头,座下驺虞向前迈动几步,以藐视的姿态站到众人面前。周屿安朝他们微微抬手,示意他们起身,道:
“若我的伴当们无死无伤,我倒也能饶过象捌野,不过……”
“不过什么?纂官但讲无妨。”
一听象捌野有救了,众人眼睛中瞬间闪烁出光芒。虎伯寅对周屿安抱拳道:“纂官大德,我等没齿难忘。”
“先别急着谢。”
周屿安摆摆手,盯着象捌野说道:“我放过你的条件共有三条。第一,这城内小妖,你亲自动手,拣吃人害命的恶妖杀了,好妖让他们自散去。第二,从今以后,你跟着你七个哥哥,再不得吃人作恶。第三,我要几样东西。”
“什么东西?”象捌野满口都是血沫。
周屿安凤目内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轻轻吐出几句话来。在听到他要什么之后,象捌野的身躯霎时一震。
另一面,潭内龙龟背上的画楼之中,正是一片愁云惨淡。
“都怪我,妄下结论。”娇娘气恼地一拍木栏,满腹悔恨。
“这不能怪你,只能说妖怪们伪装的太好了。”姬怀尘靠着望天犼,手指正在火犼的长须上打着圈儿着:“我与你同往,不也是没看出来么?不要过多自责。”
摩昂看着楼外如刀削般的水面。画楼内的避水珠将画楼与潭水完全隔绝开来,楼外水面如镜,时不时有条鱼儿误闯入楼内,摩昂便将它们拾起,再扔回水中。
龙女将目光转向摩昂,焦躁道:“现如今该怎么办,谁倒来定个主意啊。”
“你急什么?”
摩昂慢慢转过身,踱了两步,宽慰众人道:“周屿安手里有紫微大帝的令旗,只要令旗还在他手里,他便决然无伤。”
“我的意思,我们还是要再杀上去,看看宫城那边是什么情况。谁愿与我通往?”娇娘的目光渐渐露出狠意。
“要去一起去,还挑人干什么?大家一起去,把这妖城搅个天翻地覆!”凰儿上前一步,握紧了手中的两把细刃钢刀。
“冲动。”
摩昂简略的评价了两个字,皱着眉头道:“现在情况不明,不如派一人去宫城附近看看,其余人在此等候——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依你看谁去合适?”姬怀尘挠挠望天犼的下巴,后者则是扬起脖子躲开。
摩昂一笑:“自然是我自己去。”
“我和你一起。”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灵玉子开口了。她的脸色很是难看,就连嘴唇都有些发白。
摩昂瞧瞧她,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立即动身,岀了水潭,驾乌云朝宫城处去。
而这个时候,周屿安已经和八个妖王谈好了条件,腾起云雾,正要去寻众人。两方恰好在宫城外不远处相遇。
两边见对方安然无恙,都是大为欣喜。摩昂问他是如何脱困,周屿安便将上项事细细说了一遍。
“这么说,那妖怪吃过人。”摩昂的眉头已经皱到了极致。
周屿安默然点头:“吃过三人。”
“那你为何要饶他!”摩昂腹中的怒火霎时冲到天灵。这一刻,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里的血液都是沸腾的。
他从未想过,怀瑾握瑜的周屿安也会有贪赃枉法的这么一天。因为贪图几样物件,居然要放了一个吃人的妖魔!
周屿安被他吓了一跳,他还是头一次见摩昂发这么大的火,便道:“那妖怪将三项事应了,诚心悔改,我朝那妖怪要了几样东西……”
“不必说了!”
摩昂一挥衣袖,怒气冲天,直叫道:“我原以为你是个惩奸除恶的好汉,没想到也是这种油滑如珠的角色!也罢,是我识人不明!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说罢,气冲冲地拂袖便要走,却被身旁的灵玉子拽住:“太子且慢,此事尚未明了,纂官如此必然有所深意,又何出“道不同“此言?”
“哼!我看明了的很!”
摩昂睁圆龙睛,挣开衣袖,愤愤道:“从今以后,他是他,我是我,再无半分袍泽之情!”
说完,他驾乌云就走,根本不给周屿安挽留的机会。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追啊!”
灵玉子气恼地推了周屿安一把。周屿安走出两步,却又顿住。他的大脑还在一片混沌之中,等他反应过来,摩昂早不见了踪影。
“他这是羊角风犯了?我什么都没干,他这是干哪般?”周屿安不明则己。
灵玉子叹了口气,男人在这方面的反应果然迟钝,而周屿安担当的起“非常迟钝”的四字评价。不过这个时候她可没心情讥笑,于是道:
“亏你和摩昂还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你不了解他的秉性?此人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你今日做这事,莫说是他,连我都心寒。”
周屿安一听此言,立即皱起了眉头:“你可知我找那妖怪要了三样什么东西?”
“什么?”
气归气,但对这个,灵玉子还是很好奇的。
周屿安重重地叹了口气,显然对此很是苦恼:“我为你们一人讨了一件披挂,为摩昂另要了两只仙玉雕琢的玉镯,还有两大箱子玉石珍宝。他娘亲的生辰快到了,我本打算以此为贺礼的。”
“既然是如此,刚才你这么不说?现如今人走了,再说也没用了。”
周屿安强笑道:“也许他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但愿如此吧。”
灵玉子伸出两指摁摁眉心,又一拂衣袖:“大家都在潭内等你。对了,灵寿君这么没和你在一起?”
“他出城去了。”周屿安感到头脑有些发木:“你先回去把人叫出来罢,我去城外找灵寿。”
灵玉子点点头:“如此也好。”
话说完后,两人便各自分开。周屿安在城外三里的山头上找到了灵寿君,就在二人回到城内与其余众人会合的同时,摩昂正跨着逼水兽,驾起乌云在空中思忖。
“目下离了周屿安,羞回东海,自是无颜去见伯父,不如回西海老家看看。”
他心念一转,当即径转西洋大海。摩昂归心似箭,当日便到了西海,他按住云头,径至水晶宫前。
碧浪翻滚,鱼蟹畅游,时不时有一两只海兽的身影凑到摩昂跟前,在看清他的脸后便立即躲得远远的。
白沙上的珊瑚很是壮大,要比鹿角粗上几倍,几株海草随波飘摇,如舞带一般。摩昂翻身下了逼水兽,向前快走了几步。
脚下白沙的触感很细腻,摩昂深深吸了两口气,龙睛中焕发出先前的精神。
终于回家了!
几个巡海的夜叉、鳖蟹先见了摩昂,都欢喜非常,直叫道:“太子殿下回来了!快去报与大王知!”
一个青脸的夜叉急抽身上水晶宫报老龙王。另外几个水族都围住摩昂,个个嘘寒问暖,又问道:“太子殿下这几载在东海都学了些什么手段?过得如何?可曾会过仙人,尝过灵丹?”
摩昂倒也没什么架子,细细为那身边的水族们一一解答,又问中水族道:“今日大王身体可好?”
“好好好,大王一向身体康健,龙母近日来吃的少些,但身体并未大碍,想来是思念太子所致。”一个黑鱼精忙不迭回道。
摩昂瞧瞧那个黑鱼精,一下子乐了:“黑福,你怎么出来巡海,不在殿前侍奉?”
黑鱼精挠挠头,似乎不太好意思说,旁边一个老蟹笑道:“这小子,看上了龙母身边侍茶的白蚌,死缠烂打好一阵。结果最后人家姑娘受不了,跟龙母诉苦,龙母便把他罚来巡海了。”
众人听后都轰然大笑起来,摩昂正要借机逗他几句,耍个开心,却见那先前回报的夜叉奔了过来:“殿下,快进宫吧,大王都快等着急了。”
摩昂神色陡然一变,收起玩戏模样,将逼水兽丢给众人,孤身快步走向宫内。宫门处守备的禁军见了他,便立时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摩昂略一抬手,急急穿过宫门。宫门后便是水晶铺就的宽敞大道,一路上瑶宫玉宇、琼花碧藻,直如仙境。
所经之处,众人皆对摩昂躬身行礼,不少相熟的水兵都与摩昂玩笑几句,摩昂却也不多停留,直上龙宫大殿,一步步踏上玉阶。
玉阶上的亲兵并没有对他行礼,只是微微低头,露出恭敬之意。摩昂登阶疾上,直入宫内,走上大殿,门口的六名白甲大汉立即跪地行礼:“问太子殿下安。”
“孤安。”
摩昂在他们身前停住,快手抬手示意他们起来,低声问道:“今天父王心情怎么样?”
“唔……还不错,听闻太子回来,越发高兴了,刚才还教下面人去给殿下做吃食。”
“那便好了。”
摩昂松了口气,整一整衣冠,迈步走入大殿。
大殿之上的最高处,一张大椅高放,上面正坐着一位玉角银须的龙神。对方身穿一件金丝白袍,头顶一顶宝冠,神态平和。此刻正在手中把玩着两个雕工精美的玉珠。
这正是西海龙王敖闰。
摩昂跪地叩首:“儿臣拜见父王!”
“我儿免礼。”敖闰抬手示意摩昂起身,不动声色道:“一路风尘仆仆,且去换身衣裳,先见你娘来。”
“儿臣明白。”
摩昂回退几步,连忙转身往偏殿去了。临走之前,他看到敖闰的嘴角向上微微扬了下。
看来他没对自己随周屿安著书的事有什么不满。摩昂松了口气,可又旋即恼火起来——这个周屿安,什么东西!
他摇摇头,将杂念抛到脑后,快步走入偏殿。
摩昂才到偏殿,便有几个长挑身材、俊眼修眉的宫女笑迎上来,说道:“却才娘娘还念太子殿下,可巧殿下这便到了。可为我们带些稀罕物来?”
“娘亲这些年赏了你们多少物件,还要找我这个穷光蛋要什么?”摩昂一面打趣,一面教:“去告娘亲,我来了。”
三四人连忙争着打起珠帘,又有一个侍香的宫女进去报道:“太子殿下来了。”
摩昂摸摸下巴,迈步走近殿内,他方才入殿,便有一位凤冠霞帔的娘娘迎上来,正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身边侍候的几个宫女都被她落在后面,正急匆匆的追上来。
“摩昂我儿,可是回来了。”
摩昂正要跪下请安却被龙母一把搂入怀中,一边“心肝儿肉”叫着,一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喃喃道:“我儿消瘦了。”又指着衣裳:“这衣衫都救了,还要换新的才好。”
便教几个宫女去取摩昂新衣,龙母拉着摩昂坐到一张檀木椅上,伸出酥手,细细捧着摩昂的脸看:“确是消瘦了,娘亲听闻你近来跟随周屿安下界著书,今日怎有空闲回宫?”
一提起这个,摩昂的火气便又冲了上来,他将前事与龙母细细说了一遍,愤然道:“这个周屿安,简直就是一个油滑干吏,看上去是个干事的人,其实也是贪赃枉法之徒!”
正说着,宫女已捧着衣衫过来,摩昂便取了衣裳,到偏室换了。
那件素色圆领紧裹其身,再束上一条玉带,更显得龙腰劲挺;戴一顶凤翅金冠,更衬得面如敷粉。
等摩昂转出偏室,龙母便迎上去劝道:“若我看来,这周屿安不似是这等人,你伯父东海龙王敖广曾与你父王讲过此人,那时娘亲也在场,你伯父说此人乃是冰壶秋月、瑰意琦行的奇人。”
“伯父只是见了他数面,怎能了解他的品行。我与他共事数月,自今日方才看清他的为人。”
摩昂辩解道:“只能怪我认错了人,白白浪费了许多时候。”
“若我看,倒也未必。”
不知何时,敖闰已经转到了摩昂身后,此时出言,正好吓了摩昂一跳。
“爹,你怎么走路没声儿啊。”在母亲殿内,摩昂更放的开了,索性连“父王”也不叫了。
敖闰皱皱眉,没说什么,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儿,你与他相处数月,若不算此事,对他印象如何?”
摩昂沉吟片刻,答道:“虽算不得是圣人,但也却如伯父所言,是个奇人。”
“所以啊,不可因一事而妄下定论。”
敖闰语重心长道:“莫说他一介凡人,便是四海神仙,不也尽是常做些糊涂事么?世上凡人原本多变,更何况他一个未及弱冠的小孩儿。”
“你性情不燥,能成大事,而此人行事稳妥,倒也不是个莽撞人。你跟着此人著书,也是红尘历练。平心而论,与他们一行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否更觉畅快?”
“可此人今日之行,属实过分!”摩昂还要试图辩解。
敖闰叹了口气,有些愁然,但他并未开口责难摩昂,只是垂下眉毛,口气和蔼:
“人之行事,必有所图。他一个玉帝亲派下来的纂官,岂能不知“渎职“的罪过有多重?你为何不问问他向妖魔讨要了什么?又因何而放过此妖?”
听到这儿,摩昂不再说话,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之中。
敖闰笑了笑,挽着龙母的玉手走出偏殿,独留下摩昂一人在原地思索……
假良城外三里的一片开阔地带,一道袅娜的炊烟正冉冉升起。
周屿安神情呆滞地坐在火堆旁,似是在发着呆。
火星飘然,燃烧的噼啪声不时响起。火堆上方正悬着一只小巧的铜锅,锅内汤已烧开,正咕嘟咕嘟的冒着白泡。
娇娘用一双竹箸翻搅了下锅内的羊肉,然后招呼道:“羊汤好了,快来喝吧。”
没有人动。
灵寿君坐在一块青石上擦着他的两把金瓜锤,姬怀尘靠在望天犼身旁玩着它的长须。龙女则是轻抚着青鸾,让它保持好姿势,方便她检查它的身体。
“这是怎么了?平日里见到肉跟见到亲爹了似的,今日怎么都没动静了?”
娇娘用竹箸敲着铜锅边儿,发出“铛铛铛”的响声:“喂!吃饭了。”
“听见了,又没聋。”龙女没好气地答道。
她满脑子塞满了事情,刚才经想入了神,压根没听到娇娘说话,直到对方敲起了锅沿儿。可她仍然保持着矜持。
这时,灵玉子和凰儿也从华舆上走了下来,再看到众人面色阴沉之后,灵玉子便解围道:“我确是有些饿了,先给我盛一碗来。”
“那我也来一碗。”
灵寿君笑了起来,凑到了汤锅前,却被龙女一把揪起耳朵来,喝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往后没了摩昂,我看谁为你说好话!”
灵寿君捂着耳朵躲到一边,嘀咕道:“又不是我把人气走的,你跟我来个什么劲。”
“你说什么?”龙女瞪起了眼睛。
灵寿君忙不迭道:“什么也没说。”
周屿安本来便是心乱如麻,此刻又听众人嚷,心中更是烦躁,再在此处呆不下去,便使起性子,纵身踏一朵祥云,向北方去了。
灵玉子怕他出什么闪失,连忙跨上周屿安那头驺虞,驾云头跟上他。
龙女也要驾云去追,却被凰儿扯住:“一个人去便得了,我等再次等候,料想那登徒子便是去散散心,不必管他。”
龙女点点头,思量周屿安也确实无处可去,便放下心,与众人静坐在原地等候。
周屿安心中烦躁非常,他在空中翻跟头似地跳起来,又稳稳落在云中,狠踢了几下云朵,却将鞋尖弄湿了一片。
“烦死了!”
周屿安叫了一声,纵云头加快速度,径转南赡部洲去拜武当山,求见荡魔天尊。灵玉子在他身后骑着驺虞紧随,却不知他去往何方。
武当山在南赡部洲,驺虞本不能飞行,它四爪下的云雾只是由灵玉子施法驾起的,不堪疾行,只能踩着云雾朝前狂奔。
可前面周屿安的云头却是很快,灵玉子看了看有些疲惫的驺虞,伸手摸了摸它的巨头。
驺虞轻吼一声,踩着云雾冲入云端,拼命跟上周屿安。
“师傅啊,师傅,弟子实在是不明所以,还望师傅能给弟子一个答案。”
周屿安一边心中默默念着《清心诀》,一边朝着武当山方向疾飞而去,丝毫不管身后的一人一兽。
行了约有几个时辰,前面周屿安的云头渐渐慢了下来,灵玉子这才松了口气,低头伸出手揉揉驺虞的脖颈,而等她再抬起头来时,却不见周屿安的踪影。
怪了!
灵玉子连忙向下方看去,却见周屿安按落云头,正朝着下方一座巍峨大山脚下去。
“来这儿干什么?”
灵玉子心中疑惑,连忙驱动驺虞向下急追而去。等她们到了山脚下时,周屿安已经踏上了通往山顶的石阶。
驺虞刚一落地,就趴地上起不来了。这一路上,它可是连累带吓的不轻。灵玉子顾不得它,三步并两步朝正往山上走的周屿安赶去。
她之前从未来过武当山,此刻只觉入目尽是苍绿,山间只有一条窄窄的石阶小路贯通山顶,盘入林中,穿进云雾。蓊蓊郁郁的山林中,不时可见几只小猴在树枝上荡来荡去,好不惬意。
灵玉子刚要伸手扯住周屿安的衣袖,路边却突然冲出一匹邓邓呆呆的小鹿,立时将她吓得惊叫一声,身形向后倒去。
周屿安连忙转身,霎时抓住灵玉子的手腕,将她拉起来站好——这后面是石阶,若是头磕在上面,必定会血流满地。
“你来这儿干什么?”
灵玉子整整衣裙,有些尴尬。
“这是武当山。我师傅的所在。”
周屿安的语调很低沉,似乎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放松,他瞧了灵玉子一眼:“如果你敢兴趣,也可以一起来。”
说着,周屿安继续向山上走去。灵玉子正要跟上,先前吓她一跳的那只小鹿却又从林子里钻出来,它嘴里叼着一只硕大的梨子,歪着头,用好奇的眼光看着灵玉子。
“借梨吧。它嘴里的梨子是给你的,上山的路很长,你可以拿它解渴。”周屿安转过身,对着灵玉子道。
“你怎么知道这梨子是给我的?”
周屿安舒了口气:“因为我第一次上山的时候,它也给过我梨子。基本每一个上山的人这鹿都会给一个梨子或是其它什么果子。”
灵玉子看向眼前的小鹿,慢慢朝它摊开手掌,似乎生怕被小鹿咬了一样。小鹿看看灵玉子,把头向前一探,将梨子放在她的掌心,然后飞也似的再次钻入林中。
周屿安没说什么,而是继续向前,灵玉子将梨子收入袖内,急急跟上他,这个时候,驺虞也慢慢爬了上来。
“两位稍安勿躁,等我上告祖师。”
武当山顶的太和宫,一位道童转入殿内,留下周屿安和灵玉子在殿外等候。
周屿安负手而立,望向不远处伫立的五百灵官,那些灵官与周屿安并不熟络,但仍能认出他来,其中几个对他微微点头示意,周屿安便立即躬身回礼。
“这些人都是谁?”灵玉子好奇的问道。
周屿安道:“五百灵官,乃是为吾师荡魔天尊护法之神。”
正说着,先去去报信的道童去而复返,对周屿安施礼道:“祖师命你二人进去。”
周屿安对那道童回个礼,当即与灵玉子入得殿内。
才一入殿,两人便看见殿内的高坐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袍、金甲玉带的大神。对方披发跣足,脚下踏一玄色龟蛇,头顶圆光高罩,正握着卷经书颂吟。
颂曰:“不求大道出迷途,纵负贤才岂丈夫。百岁光阴石火烁,一生身世水泡浮。只贪名利求荣显,不觉形容暗悴枯。试问堆金等山岳,无常买得不来无。”
周屿安望上纳头便拜:“弟子周屿安,叩拜荡魔天尊。”
祖师微微一笑,放下经卷,笑问道:“忍冬,你下界著书,怎有空闲回武当来也?”
他说着,又将目光转向灵玉子,目光内略有些惊讶:“这位散仙是?”
“小女灵玉子,南赡部洲昆仑山人士。”灵玉子躬身作答。
“昆仑山……。”祖师略一思索,问道:“你是西王母道场的修成的散仙?”
“正是。”
祖师微微颔首:“怪不得,想来你也是经过西王母指点的了。”
灵玉子欠身道:“天尊明鉴,确是如此。”
祖师将目光移回到周屿安身上,问道:“忍冬,你还未讲呢,如何又回武当?”
周屿安扑腾一声跪在大殿的金砖之上,将前事细细讲明,然后听候祖师的决断。
在思虑片刻之后,祖师缓缓开口了,他并没有评价周屿安所做的对错,而是抛出一个问题:
“忍冬,你可知何为一体难修?”
周屿安略一思索,便答道:“弟子不知。”
祖师道:“所谓一体难修,对你而言,便是你自己的心变了。你并不是一心一意的想要著书,你是顽劣出身,虽然拜于我门下,可你在修炼的过程中产生了心魔——先前之事便是如此。”
“弟子斗胆。此事与心魔何干?”周屿安甚是不解。
祖师道:“《道德经》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你现如今所犯的,用释门话说,便是犯了五毒心中的“贪“。”
“其贪多种,凡人有财、色、名、食、睡五欲之贪。凡人一世皆在此中打滚,从而度此一生。因贪五欲,时常有言,曰:“富贵之人如牛毛,何不多生吾者“。”
“当人开始去追逐、贪图表面的荣耀时,祸患已经开始吞噬他了。”
祖师语重心长道:“忍冬,你为财宝而饶妖魔,虽是为好友所备,可来之不正,必令受者恼。你下山数月,已有贪念。此贪虽小,又是因友而贪,可不能为之。”
““悠长之趣,不得于浓酽,而得于啜菽饮水;惆恨之怀,不生于枯寂,而生于品竹调丝。故知浓处味常短,淡中趣独真也“。”
“普通人肉眼凡胎,悟性浅显,即是经历这世间的种种磨难,也仍旧无法觉悟。而有仙骨的人历经了这些之后,才有可能顿悟彼岸,所以我道家并不讲求普度众生,而是渡化有根器的人。”
“忍冬,你有根基,所以我才收你。你扪心自问,为了一点财宝,而放去一个妖魔,致使他仍旧有可能为祸人间,你可甘心?”
“弟子……不甘。”周屿安答道。
“既不甘,又未受其财宝,该当如何?”祖师正在一步步地将他拉回到正道上来。
“可是……”周屿安有些懊恼:“可是弟子已经答应他那七个义兄,饶过他的性命,弟子不想言而无信。”
一听此言,祖师呵呵地笑了起来。这倒让周屿安一阵心悸,他原以为祖师会勃然大怒,可没想到对方居然笑了起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祖师便开口道:“这有何难?既然你应了他,便不能改,可我却未曾应他——我点龟、蛇二将并五大神龙前去,管教斩那妖邪,又不伤你名。”
周屿安闻言一怔,他可没想到祖师会因为自己而派兵遣将。他很是感激,胸口有一团火在烧灼,望向祖师的凤眼内有些湿润。
祖师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便道:“今夜你便住在这里,另外……”
祖师突然将目光转向灵玉子:“我想和这位散仙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