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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弈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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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老兵,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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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子掀开那面油腻厚重的粗布门帘,矮身钻了进去。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陈旧木料味和淡淡烟火气的暖流,顿时扑面而来,将他身上从外面带来的湿冷寒意驱散了不少。 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随即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酒馆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更为狭小、低矮。 茅草铺就的屋顶黑黢黢的,被长年累月的油烟熏得发亮,几根粗陋的原木作为梁柱支撑着,上面也挂满了蛛网和灰尘。四壁是用黄泥混合着稻草夯筑而成,墙面斑驳,露出里面粗糙...... 风雪扑面,如刀割肤。黑袍男子不动如山,唯有指尖轻触棋子时,袖口裂帛之声微不可闻。那枚黑子落下,恰似雷霆坠地,无声却震彻心魄。石棋盘上,黑白交错,已成残局??七十三手,胜负未分。 他凝视着对面空位,仿佛那里坐着一位看不见的对手。良久,他低声道:“你终于来了。” 话音落处,风雪忽止,天地清明。一道身影自云隙间踏雪而下,步履从容,衣袂不沾半点尘霜。来者身着青灰儒衫,眉目温润,竟是李慎。 “十年不见,”李慎立于棋盘三尺之外,微微一笑,“你竟还在等这一局。” 黑牙抬眼,目光如古井深潭。“你说过,棋未终,人不散。” “可天下已定。”李慎缓缓蹲下,拾起那枚白子,轻轻置于掌心,“承嗣大典废止,太子仁德,边疆安宁,百姓安生。你说要守住人间,如今也算守住了。” 黑牙不语,只将目光投向远方。极北之地,冰川如龙脊横亘,寒雾缭绕中隐约可见一座倒悬宫殿虚影,若隐若现??逆影井残阵仍在运转,幽墟界并未完全闭合。他知道,平衡只是暂时的。渊君被锁链镇压,却未消亡;鼍神血脉仍在皇族体内沉睡,随时可能苏醒。 “安宁?”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依旧,“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寂静罢了。” 李慎轻叹:“那你为何不出去?为何困守此地,与风雪为伴?柳七每日擦拭玉符,是在等你归来。她不是传说中的"守魂爷"信徒,她是那个曾为你挡过毒镖、替你藏过断铃的人。” 黑牙垂眸,左手无意识抚过腰间铃铛。那铃早已无声,只剩一道裂痕贯穿铃身,如同命运刻下的伤疤。 “我不能回去。”他说,“一旦我踏出此地,缚神契便会松动。我是钥匙,也是封印本身。只要我还活着,渊君就无法脱困。可若我动了凡心……”他顿了顿,“哪怕只是一念牵挂,锁链就会崩断。” 李慎默然良久,忽然笑了:“所以你就用一片落叶,引她入梦?你以为写几句诗一般的字,就能让她释怀?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是柳七,是唯一见过你流泪的人。” 黑牙眼中掠过一丝痛楚,转瞬即逝。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见她。”他低声说,“有些人,见一面,便是万劫不复。” 李慎摇头:“你错了。真正的万劫不复,是你把自己当成祭品,却不给别人选择的权利。柳七烧了《玄牝残典》,不是为了遗忘,是为了斩断宿命。她想做个普通人,可你呢?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还想做人吗?” 黑牙怔住。 风雪再度卷起,吹乱了他的长发。他望着手中黑子,忽然觉得它沉重得几乎握不住。 “我不知道。”他终于承认,“我已经忘了吃饱是什么感觉,忘了阳光照在脸上的温度。我的记忆里只剩下血、火、铃声和咒语。我甚至记不清母亲的模样……我是不是也曾有过名字?还是从一开始,我就只是"黑牙"?” 李慎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泛起悲悯:“你是苏砚,玄牝殿第七代守魂人之子。你六岁那年,亲眼看着父亲被高宗下令焚杀于逆影井前,只因他拒绝献祭自己的女儿??你的妹妹。他们说她是"秽血载体",必须清除。可你母亲抱着她跳下了深渊,临死前喊的是你的乳名:"阿砚"。” 黑牙浑身一震,瞳孔剧烈收缩。 记忆如潮水冲破堤岸??一个女人的身影浮现在脑海:素衣披发,怀抱婴孩,站在井边回眸一笑。那一笑温柔至极,却又决绝如刀。 “娘……”他喃喃出声,声音颤抖。 “你活下来了,因为你是纯血守魂人,能承受缚神契。”李慎继续道,“但他们抹去了你的身份,把你变成工具,变成禁忌。你说你要守护人间,可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这不是牺牲,这是剥夺。” 黑牙低头,泪水滑落,在脸颊上结成冰珠。 “所以……我现在做什么,都不重要了吗?” “不。”李慎伸手,将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之上,“你现在做的一切,才最重要。因为你终于醒了。你不再是被动承受命运的傀儡,而是可以选择的人。” 棋局骤变。原本看似死局的白阵,因这一子而生机重现。黑牙盯着那枚白子,久久不能言语。 “柳七续写了"对弈江山"。”李慎站起身,退后三步,“她说,棋局未终,便有人执子。她不是要取代你,她是告诉你:你不该一个人扛着整个世界。” 黑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当他再睁开时,眼中已有光。 “你说得对。”他缓缓道,“我不该躲在这里。”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那块焦黑木牌??缚神契本源。十年来,它一直嵌在他的胸口,汲取他的魂力以维持封印。此刻,他用力将其拔出,鲜血喷涌,染红雪地。 但他没有倒下。 他咬破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符印,口中诵念古老真言。那是玄牝殿失传已久的《净灵启章》第一节,唯有守魂人血脉可激活。 刹那间,天地共鸣。 极北冰原之下,传来沉闷轰鸣,仿佛巨兽翻身。倒悬宫殿的虚影剧烈震荡,逆影井深处,一道金光冲天而起,直贯苍穹! 与此同时,京城紫宸殿内,铜灯无火自燃;鬼骨坊小屋中,玉符嗡嗡作响,竟自行飞起悬于半空;南方石庙里,无面雕像双目忽然亮起赤光,香客惊骇跪拜。 黑牙单膝跪地,以木牌为柱,自身为祭,再次结契。 但这一次,契约有了变化??不再是单方面吞噬他的生命,而是与天地共担负荷。金色锁链从虚空降下,不止缠绕他一人,更延伸向四面八方,扎根于大地龙脉之中。 “我仍是守门人。”他低语,“但我不再独自承担。” 风雪重归平静。 李慎看着他,嘴角微扬:“你终于学会了求助。” 黑牙勉强一笑:“我只是明白了……守护,不该是孤独的刑罚。” 两人并肩而立,望向南方。 “接下来呢?”李慎问。 “去找她。”黑牙说,“然后,一起活下去。” 三个月后,春雨初霁。 柳七正在院中晾晒草药,忽闻柴门轻响。她回头,只见门外站着一人,黑袍褴褛,左臂仍缠布条,腰间挂着那枚断裂的铃铛。 她手中的竹篮落地,枯叶纷飞。 “你……回来了?” 黑牙点头,没有多言。 她一步步走近,手指颤抖地抚上他的脸,确认这不是梦。 “我以为你死了。” “我也以为我早就死了。”他说,“但我忘了,还有人记得我叫阿砚。” 泪水夺眶而出。柳七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仿佛怕他下一瞬就会消失。 “别走了……求你。” “好。”他轻拍她的背,“我不走了。” 那一夜,他们坐在火塘边,说了整整一夜的话。他说起童年、父母、妹妹,说起玄牝殿的秘密、缚神契的真相、渊君的本质??那并非邪神,而是远古时代人类集体恐惧凝聚而成的意识体,唯有守魂人以魂为烛,才能压制其复苏。 她说起这十年如何重建鬼骨坊,收留孤女,教她们识字制药;说起百姓建庙供奉“守魂爷”,她从未阻止,因为她知道,人们需要信仰来对抗黑暗。 “可你不需要。”黑牙说。 “我需要。”她抬头看他,“我不是信神,我是信你。” 翌日清晨,柳七醒来时,床头空无一人。她心头一紧,急忙起身四顾,却发现桌上留着一封信,还有一枚完整的铜铃。 >“昨夜你说,想看桃花。 >我去南山寻了一株老桃树, >移栽在屋后。 >等它开花那天, >我会回来。 >铃修好了, >以后每响一声, >都是我回家的脚步。” 她握着铜铃,泪流满面。 而在千里之外的西南边陲,一座荒村正遭疫病肆虐。村民传言有恶鬼夜行,死者皆七窍流血,尸身迅速腐烂。官府封锁村庄,无人敢入。 月圆之夜,一道黑影悄然降临。 他走入村中,手持断铃,脚步无声。所过之处,怨气退散,尸毒消解。他在村庙前设坛做法,以血画符,整夜诵经。天明时,最后一具尸体化为灰烬,瘟疫尽除。 村民们醒来,发现庙中多了一尊无面石像,手持铜铃,背对众生。 有人跪地叩首:“是守魂爷!他救了我们!” 消息传开,越来越多的地方出现类似传说:北方马贼横行,一夜之间全数暴毙;江南豪强欺压個农,家中突起大火,田契尽毁;西域商路遇劫,驼队安然无恙,只留下一枚断裂铃铛插在沙丘之上…… 江湖震动。 有人开始绘制“守魂图志”,记录各地显灵事迹;有书生写下《黑衣录》,称其为“乱世之砥柱,黎民之暗灯”;更有孩童编成童谣传唱: >“黑衣来,邪祟哀, >断铃响,灾祸开。 >不拜天,不敬台, >只求爷影门前徊。” 而这一切,黑牙并不知晓。 他正坐在南山桃树下,看着枝头初绽的花苞,手中摩挲着那枚修好的铃铛。 身后传来脚步声。 柳七提着食盒走来,笑着骂他:“又偷偷跑了?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西南做的事?” 他低头笑笑:“顺路而已。” “顺路?”她坐到他身边,打开食盒,“你明明是故意避开名声。可你知道吗?越是躲,人家越把你当神。” 他望着远处青山,轻声道:“我不是神。我只是个……还想好好活着的人。” 柳七靠在他肩上,柔声道:“那就一起活着吧。管他什么江山如棋,咱们不下也罢。” 他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 春风拂过,桃花零落如雨。 某一刻,铃声轻响?? **叮。** 仿佛回应着十年前那个雪夜,也仿佛预示着未来无数个黎明。 多年后,史官修撰《大晋纪略》,于末卷记下一笔: >“元和年间,天下大治,民风淳朴。或有异事频发,然总有黑衣人出没四方,扶危济困,诛奸除恶。百姓感念,立祠祭祀,号曰"守魂爷"。然查其踪迹,皆缥缈难考。或曰:此人实为虚影;或曰:乃群氓共愿所化之灵。唯少数亲历者言,彼非神非鬼,仅一凡人耳,因不忍世间浊乱,遂负千钧而行于暗夜。” > >“其名无载,其貌不详。然据野史残篇,或姓苏,名砚,曾为玄牝守魂人之后。” > >“后人评曰:宁舍神位,不负人心。此谓真侠者。” 而在极北孤峰之巅,那副石棋盘依旧静置风雪之中。对面空位上,一枚白子静静躺着,旁边多了一行新刻的小字: **“子已落,局未终。 待君共弈。”** 某个月圆之夜,风雪再起。 一道青灰身影缓步而来,对着空位坐下,拈起白子,轻声道: “阿砚,我来续这一局了。” 棋子落下,万籁俱寂。 天地之间,唯有风雪低吟,宛如谁在轻叹??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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