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到圣诞节,天气变得越阴冷,连着几天大雪纷飞,终于云破天开。天是放晴了,空气却是异常地寒冷,北风一刮,脸庞就像被刀子刮过一样地疼。
即便冷,却也不能中断训练,将来要是真的打起仗来,敌人的炮火是不会因为恶劣的气候而暂停,在雪地里求生、转移、扎营……这些都是军人们必备的技能。
汉堡是海港城市,又靠着易北河,河水汇入波罗的海,延生分支,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湖。最大最有名的是外阿尔斯特湖,四面被山丘围绕,像是一颗镶在地表中央的碧珠。一到隆冬,湖面表层就会结冰,而冰层的厚度,别说是人,就是几十辆坦克压上去也没问题。所以以往的每一年,军校生们都会来这里接受训练,考核项目除了滑雪、冰泳、溜冰这些冬季运动,还包括在冰湖上搭建帐篷、急救措施、滑雪摩托艇的驾驶以及维修。
需要学习锻炼的东西不少,时间紧迫,所以必须在冰湖上过一夜。军校生们在教官的指导下,井井有条地搭建营帐,准备供给,军校没有设立炊事班,于是就从每个班级里抽出人手轮流负责。
第一项冰上运动是滑雪,先爬上山坡,再滑下来。越是往上,空气越是稀薄,就越是寒风刺骨。这种集训,即便对男人而言,也是极为严酷的。只不过,这一次集训不同于往日,有了少女团的加入,一切苦难皆成浮云。尽管天寒地冻,但军校生们还是劲道十足,雄赳赳气昂昂地跨着军步,向山上挺进。相形之下,少女团反倒是精神萎靡,十步一停,不一会儿就和大部队拉出了一大段距离。
诺曼也是被这支娘子军磨得没脾气了,主要是发火也没用,人家又冷又累,走不动就是走不动,不能硬逼,只有不停劝自己要耐心。
所幸这不是布罗肯山脉,只是小山丘,所以哪怕速度再慢,也总能爬到顶。
等他们到达顶端,其他的人早就没了影,诺曼拍了拍手,拉回众人的注意力,下令道,“两个人一组,从这里滑下去。半小时后,在山下会面。”
站在斜坡前,安娜伸头向下望去,坡不算高,却很陡,而且一路上都有碎石断树阻挡。作为一个贵族千金,也有加入滑雪溜冰这些俱乐部,只不过那只是娱乐,滑的也都是平坦大道,还是第一次遇到现在这种高难度的。
其实不光是安娜,其他的少女团成员也都心生怯意,这也难怪,毕竟她们不是军人,来这只是体验一下军营生活,没必要这么拼命,所以都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安娜仗着自己是天之骄女,面对这个教官,总有几分不以为然,于是试探性地道,“我们真的要滑下去?可不可以不滑?”
诺曼眉头一皱,“不可以。”
安娜不死心,继续讨价还价,“那我们走一半滑一半?”
一旦有人开了头,底下附和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身为教官,诺曼向来是说一不二,也最讨厌有人当众挑衅军威。他当即沉下了一张脸,吐出四个字,“军令如山!”
安娜不服气地反驳,“我们又不是军人,而且现在也不在行军打仗……”
诺曼没说话,只是眯起一双眼睛冷冷地扫过她,当教官这么多年,他身上自带一股威严。
他的目光冷酷严厉,被它扫过如同刀枪入体,安娜的心脏不由剧烈一跳,剩下的半句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诺曼将眼前的人一个个扫视了一遍,然后道,“你们不是军人,但是你们是少女团的成员,将来也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党员。军训结束后,你们每个人都会得到一本档案,而所有的好坏优劣我都会写进你们的档案中,这本档案会跟你们一辈子。你们很年轻,要走的路很长,绝对不要让成长路上出现污点,更不要让这污点影响将来的仕途!”
诺曼的声音不响,却极具震慑力,一开始帮腔的几个女孩顿时不敢出声了。
安娜咬着嘴唇,在心里极度不爽地闷哼,对蒋瑶光像春天般温暖,对着她们就是秋风扫落叶,呸,假正经!伪君子!
“那万一出意外怎么办?”诺曼道,“摔不死。”
安娜立即反驳,“不死也有可能成残废。就怕到时候我们父母找上门来,你区区一个教官担当不起。”
诺曼还没开口,这时,就听旁边传来一声轻笑,“呵,一群废物。”
诺曼转头,顺着笑声望去,然后就瞧见了鹤立鸡群的瑶光。
她脚上蹬着滑雪板,双手拄着雪杖,一身滑雪服让她看起来英姿飒爽。她眉眼含笑,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说出的话更是令人扎心。显然她是在一旁看足了好戏,才喊出这一嗓子。
灵动的黑眼珠子微微一转,便与诺曼四目相触。仿佛是对他注视的回应,她挑起一道柳叶眉,鲜艳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瞬间让这副表情变得生动而灿烂,神气活现形容的就是她这样。
对于她的出言不逊,诺曼并没斥责,反倒是安娜被踩中痛脚,顿时怒火冲天,拔高声音吼道,“你骂谁是废物?”
“谁接嘴谁是。”
丢下这句,没给她回嘴的机会,瑶光拉下头顶的护目镜,拿着雪杖的双手稍一用力,整个人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瞬间俯冲了下去。
等安娜几人回过神,四周哪里还有瑶光的踪影,一群人只能在原地干跺脚生闷气。
见状,诺曼道,“听到没?不想当废物的,就给我利索点滑下去!”
***
男人们早滑下来了,在山下等半天,终于瞧见了一个人影。等她走近,才看清楚,是瑶光。
奥利弗迎上来问,“怎么就你一个,她们人呢?”
瑶光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脱下脚上的滑雪装备,道,“还在上面磨叽。”
奥利弗,“磨叽什么?”
瑶光言简意赅地道,“一群怂包。”
奥利弗立即会意,道,“也能理解,不是每个女人都像你一样是女武神。”
闻言,瑶光抬头,道,“要是怂的人是我,估计你们又会给我按上东亚病夫的称号。”
奥利弗忙举起手做投降状,“我可没这么说,你别这么尖锐。”
瑶光冲着他淡淡一笑,“开个玩笑,你激动什么。”
奥利弗无奈地暗忖,明明是你在激动。
将装备擦拭干净,放置妥当,瑶光起身,在一排溜冰鞋中找出属于自己的尺寸,又在原地坐下,继续道,“不过我也能理解,你们欧洲人先天就有压倒性优势,在这一点上,我们亚洲人确实比不上。”
奥利弗被她说得一脸迷茫,忙问,“什么压倒性优势?”
瑶光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器大活好。”
没想到她这么直白,奥利弗啊了一声,愣忡当场。
瑶光换好滑冰鞋,手一撑地,站了起来。看见脸皮子一阵阵发红发烫的奥利弗,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所以,好好珍惜上帝赐予你们的才能。”
奥利弗一脸窘迫,在心里暗道一声,这算什么天赐的才能啊!
回过神,发现瑶光已经滑远了,奥利弗忙又大步追了上去。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堵在心中的疑问,“瑶光,那桩命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瑶光道,“不是有人去自首了?”
奥利弗道,“可是那个日本人一口咬定,你是同犯。”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牵涉到的两个人,都不是普通人,一个是日本大使之子,一个是中国总统之女,两个国家在亚洲都举足轻重,偏又水火不容。舆论纷纷,校长压都压不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但军校炸开锅,连警局也是骑虎难下,局长把接案的警员骂了个狗血淋头,现在采取的方案就是拖延时间,拖一天是一天。
瑶光回得风轻云淡,“证据呢?”
奥利弗一愣,确实,光靠一个人的口供还不够,要有证据,人证物证都没有,定不了案的。
瑶光微笑。
奥利弗道,“警局最多只能扣留嫌疑犯一个星期,要是查不出什么,就会放人。”
瑶光暗道,一个星期足够了。
奥利弗盯视她半晌,试图从她脸上的表情中找出蛛丝马迹,但是几分钟后,他放弃了。道行不够,根本看不出个端倪,比城府他自叹不如,干脆直截了当地问,
“那这件命案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瑶光抱胸看他,不答反问,“你这么执着于问这个做什么?”
奥利弗纠正,“不是我,是我们。”
瑶光柳叶眉向上一扬,“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难道你们还想声张正义,把我绳之于法?”
奥利弗立即表态,“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瑶光咄咄逼人,“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奥利弗道,“我们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瑶光玩味地重复这个词,“世界万物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哪有绝对的真相?真相是什么,全看人们如何理解和定义。”
奥利弗问,“所以这事和你无关,你是被陷害的?”
瑶光打断他,目光变得犀利而尖锐,“如果是我做的呢?”
奥利弗顿时沉寂了下去,他没有立刻给出一个回答,而是在思量着什么。
瑶光的两道视线牢牢锁住他,像两把沉重的枷锁,让他顿时觉得压力山大。
奥利弗挠了挠脑袋,讪讪地道,“杀人毕竟犯法,但是……”
瑶光看他,好整以暇地等他转折词后的下文。
奥利弗坚定地与他对视,道,“这事要是是你做,就一定会有原因。”
无条件的信任,这才是她同生共死的战友。
瑶光紧锁的眉头一松,勾起嘴角,“你不怕我会做损害你祖国的事?”
奥利弗问,“你会吗?”
瑶光笑,“难说。”
奥利弗道,“不,我相信你不会。”
瑶光哦了一声,“为什么?”
奥利弗道,“你说过,帝国不会覆灭,因为你来了。”
几个月前随口逗乐的一句话,没想到他还记得,不但记得还当了真。
奥利弗道,“你是我的队友,一起出生入死,我们的信任是以生死为奠基的。我想,不光是我,还有其他人,也是和我一样的想法!”
摧毁信任很简单,但是建立起它却很难。她来军校不过短短半年,能有这样的成就,完全可以说是奇迹了,毕竟这些人都是种族论者。要放下成见,接纳她、信任她,实属不易。
瑶光向他伸出手,一字一顿,“你们若信我,我便不负众望。”
每一个字,都说得缓慢清晰,带着千斤重。他们愿意用生命信任她,她便愿以生命去遵守她的承诺。
从她眼底,他看到了诚挚,虽然有人在背地里说她阴险狡诈,巧舌如簧,但是,还是有很多人愿意相信她。
奥利弗没有迟疑,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阳光洒在她的周身,给她点缀上最灿烂绚丽的颜色,带着一身的荣光。眼前的女子,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令人不由自主地折服。
远处有人在看她。瑶光下意识地转过头,然后看到了不远处的赫尔曼。
只见他眉峰微锁,双唇抿成一条直线,两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追着她,如影随形,眼底带着一股子欲说不说的深沉。这样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并不如往常那般温和儒雅,反而带着几分不尽人意的冷冽。
瑶光松开了奥利弗的手,同时扬起嘴角,向着赫尔曼露出笑容,那嫣然一笑,就像是照在雪地上那五光十色的阳光,明媚而透彻。
见她心不在焉,奥利弗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也看到了赫尔曼,顿时了然。男神女神的世界,没他这个凡人什么事,所以他可以自行退场了。
看到赫尔曼的那刻起,瑶光的心思就飞了,所以奥利弗说了些什么,都没在意。脚下一用力,她稳稳当当地向他滑去。
似乎是力道太猛,让她来不及收势,理直气壮地撞进了赫尔曼的怀抱。
赫尔曼想扶正她,却听她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就一会儿。”
他的心脏狠狠一抽,微微的刺痛在胸腔弥漫开,却又掺杂着甜蜜,喜怒哀乐混合在一起,让他一时间五味俱全。压制对她的感情,隐晦地去爱,以至于连这片刻的温存都是这般偷偷摸摸。
瑶光抬起头,瞧见他脸上沉重的表情,便打趣道,“你这是有话要说,还是在吃醋?”
赫尔曼,“瑶光,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谈恋爱么?”
赫尔曼道,“谈安娜。”
听到这个名字,瑶光嘴角边的笑容缓缓收了起来,最终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