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井底传来回应??不是声音,而是一段记忆影像,直接刺入她脑海。
画面中,年轻的沈明远跪在母亲尸首前,手中握着一枚染血的玉佩。女人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致的痛苦与不解。他颤抖着翻开医书,一行字赫然入目:“抗体未成,试药者七日内必亡。”
镜头一转,已是数月后。他站在一座地下密室中,面前排列着数十具尸体,皆身穿平民服饰,脑部插满导线。一名黑袍人躬身禀报:“大人,痛觉波频采集成功,已达"启灵阈值"。下一步,是否注入胚胎?”
沈明远闭眼,良久,点头。
最后一幕,是他亲手将玉佩放入长梦井底,口中念诵咒语:“以我至亲之痛,祭天下忘忧之始。愿众生不再流泪,哪怕……代价是我永堕地狱。”
影像戛然而止。
苏时锦浑身冷汗,胸口剧烈起伏。她终于明白??沈明远并非纯粹的恶人。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彻底的牺牲品。他用母亲的死开启疯狂,又用千万人的痛完成“神化”。而长梦井,正是他以至亲之痛为引,以百万亡魂之怨为薪,铸造的“灵魂熔炉”。
“你看到了。”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她猛地回头。
井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人??竟是十岁的真帝,穿着素黄常服,面容清瘦,目光却深不见底。
“你不该来。”苏时锦厉声道。
“我必须来。”少年平静地说,“因为我才是最后一个容器。”
苏时锦心头一震。
“十年前,我并非单纯中毒昏迷。”他缓缓走近井口,“我是被选中的"心钥载体"。沈明远算准了我会继承皇位,也继承这副对药物极度敏感的体质。他让我从小服用掺了微量"忘忧引"的御膳,让我的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反复撕裂??只为培养出最纯净的"痛觉共鸣体"。”
他抬起手,掌心浮现一道猩红纹路,形如曼陀罗花蕊。
“当我真正醒来那一刻,便是"心钥"完全激活之时。他会借我的身体重生,成为凌驾于王朝之上的"记忆之神"。”
苏时锦握紧忆斩:“那你为何还要临朝?为何要设"说真日"?”
“因为我也想试试。”少年微笑,“试试看,一个人能不能在知道自己是容器的前提下,依然选择做人。”
他望向井底,轻声道:“所以我开放赦令,让前紫霄观成员自首。他们在坦白罪行时,每一句真话,都是对"心钥系统"的一次冲击。我在用全国百姓的"说实话",一点点腐蚀他的神格。”
苏时锦怔住。
原来如此。那些投案者的眼泪,那些《实言录》里的泣诉,不只是忏悔,更是武器。真相,正在反噬谎言之神。
“但时间不多了。”真帝神色黯淡,“我能感觉到,他在苏醒。每一场春雨,每一阵夜风,甚至每一个孩子的梦里……都有他的低语。再这样下去,我不只是被夺舍??整个天下都会沦为他的记忆牢笼。”
苏时锦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有一个办法。”
“什么?”
“毁掉心钥之血的源头。”
她解开衣袖,露出手腕内侧一道陈年疤痕??那是她当年割脉淬剑留下的痕迹。“忆斩之所以能斩断执念,是因为它饮了我的血。而我的血,来自母亲??她是唯一一个在服用了清心丹后仍保留部分记忆的特例个体。她的基因,天然抵抗"忘忧引"。”
她直视真帝双眼:“若能找到她遗留的血脉样本,配合忆斩之力,或许可以逆转心钥仪式,将沈明远的意识从系统中剥离。”
“可你母亲早已……”
“我知道。”苏时锦低头,“但她留下了一个女儿??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被送往民间寄养,至今下落不明。如果她还活着,她的血,就是最后的解药。”
真帝动容:“我会动用全部力量找她。”
“不必。”苏时锦收起忆斩,“这件事,只能由我和挽晴来做。这是我们的债,也是我们的命。”
她转身欲走,却被少年叫住。
“姐姐。”他说。
苏时锦顿步。
“如果最终……我还是变成了他,请你一定要亲手杀了我。”少年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刻进石头,“不要让我成为新的噩梦。”
她没有回头,只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风起,吹散了井口的最后一缕雾。
***
一个月后,岭南山村。
苏时锦与苏挽晴藏身于一间老宅之中。线索指向此处??三十年前,一名宫女携婴逃出京城,被陈氏寡妇收留,后病逝于此。那孩子长大后嫁给了村中医郎,三年前难产而死,留下一女,现年八岁,名唤“阿念”。
“念”者,不忘也。
当她们见到那个小女孩时,她正坐在门槛上画画。炭笔在纸上勾勒出一幅奇异景象:一口井,井边站着四个女人,手中各持一物??剑、针、镜、书。井中伸出无数双手,却被一道红光尽数挡回。
“这是你梦到的?”苏挽晴蹲下问。
小女孩点头:“姐姐们保护井,不让黑影出来。穿青衣的姐姐最勇敢,她流了好多血,还在笑。”
苏时锦心头剧震。
她卷起袖子,将手腕疤痕展示给女孩看。小女孩盯着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摸上自己脖颈,从衣领下抽出一条红绳,绳上系着一枚小小玉片。
玉片色泽温润,背面刻着半个宫印。
苏时锦取出母亲遗留的半枚玉佩,拼合??严丝合缝。
血缘,确认无疑。
“阿念。”她轻声唤道,“愿不愿意跟姐姐走?我们要去救很多人。”
小女孩歪头想了想,认真问:“能带上我的猫吗?”
两人相视一笑。
临行前夜,苏挽晴为阿念施了一针“隐忆术”,暂时封闭她体内过于活跃的记忆基因,以防被心钥系统感应。针落之时,窗外忽降细雨,雨滴敲在瓦上,竟形成奇异节奏,宛如某种古老咒语。
苏时锦站在院中,仰头望着雨幕,忽然开口:“你知道吗?我曾经恨过这个世界。恨它让我失去一切,恨它让人忘记真相。但现在我才懂??恨解决不了任何事。唯有记住,才能改变。”
雨声渐大。
她取出那封“小忆”的来信,轻轻放在廊下供桌上。
“我们会赢的。”她对着风雨说,“因为这一次,我们不再孤单。”
千里之外,京城记忆堂。
沈知微正将最新一期《实言录》放入琉璃柜。忽然,铜镜剧烈晃动,真帝的声音断续传来:“姐……他来了……井……在呼吸……”
她猛然抬头,只见窗外夜空,竟浮现出万千虚影??那是无数曾在清心丹下遗忘自我的人,此刻纷纷睁开双眼,嘴唇翕动,齐声低语:
“我记得……”
“我记得……”
“我记得……”
声音汇聚成河,奔向昆仑。
而在那雪峰之巅,长梦井口,一道赤红光柱冲天而起,直贯星河。井中传来沈明远的狂笑:“你们以为终结了我?不!我是你们所有人不愿面对的过去!是你们亲手埋葬的真相!我即是记忆本身??而记忆,永不死亡!”
回应他的,是一道青影自天外疾驰而来。
苏时锦立于风雪之中,忆斩高举,阿念的血滴落在剑身,瞬间燃起幽蓝火焰。苏挽晴三针离手,钉入井周四方,织成封魂大阵。远方,沈知微手持铜镜,映照万民真言,化作光流注入剑锋。
真帝站在井边,tears滑落脸颊,却笑了。
“我选择……记住。”他说。
忆斩斩落。
天地寂然。
那一瞬,时间仿佛倒流。被销毁的史书一页页复原,被遗忘的姓名一个个浮现,被压抑的哭声、笑声、爱语、誓言,如春雷滚滚回归人间。
井中赤光寸寸崩解,最终化作灰烬飘散。
风停雪霁,朝阳初升。
苏时锦跪倒在地,忆斩断裂,但她笑了。
因为她听见,在那无尽虚空深处,有无数声音轻轻回应:
“我们也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