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地高,雪大。
不过大半日,竟就下了厚厚的一层。
挽儿由乳娘抱着,好奇地四下张望。
谢砚在安北侯的庭院里奔跑玩耍,黄将军追着,蹿着,汪汪吠着,乳娘们伸手弯腰,小心护着,“哎呀!太子殿下小心滑倒!太子殿下!哎呀!”
雪地里便都是歪歪斜斜的小棉靴和黄将军的梅花印。
相比起平魏侯来,安北侯的大婚是平静无什么事端的。
大风大浪过来的人,才知道“平静”二字到底有多难得啊。
新的赵国夫人怀着“身孕”陪同明德王后赴宴,举手投足与赵氏一模一样,真假难辨,韩人看不出一点儿破绽来。
鲁阳公主看起来温柔懂事,虽称不上国色天香,却也别有一番风情,无人时候,一双眼睛总是跟着安北侯走。
众人都夸鲁阳公主娟好静秀,可安北侯的眼睛却没怎么落到新婚的妻子身上。
真叫人忧心。
虽都是政治婚姻,但平魏侯定会待永嘉公主好,这一点不必怀疑。只是安北侯呢,安北侯对谁都冷冰冰的,不知以后与鲁阳公主可会惹出什么官司来。
宴席人多,总能听到一些不一样的事。
譬如,听见廊下的关伯昭问起司马敦来,“你又什么时候成亲呢?”
司马敦道,“我没有喜欢的人。”
关伯昭笑,话像把刀一样往人心里扎,“记得你以前喜欢赵国二公主。”
安北侯府觥筹交错,杯酒言欢,然司马敦怅然低头,“那时年轻不懂事,看不清人。”
关伯昭拍了拍司马敦的肩膀,“司马,以后还会有很多女人。”
司马敦微微摇头,好一会儿才道,“我.........没有娶妻的打算了。”
关伯昭奇道,“早些年,记得还是惠王三年的时候,大詹事就急着为你张罗婚事了。你不急,大詹事也该急了。”
司马敦苦中作笑,再不说话了。
他也许会想到从前在东壁大明台的廊下,总有个天真无邪的小公主和一只小黄狗围着他,小黄狗左右摇着尾巴,小公主一声声地叫他“司马哥哥”,一声声地就那么叫到了他的心房里去。
他也许早立志要效忠主君夫人,尽职尽责,将来被提携到与小公主匹配的位置,再风风光光地迎娶,也许吧,他是个十分传统的人,也许有过这样的心思。
可最终没有想到,小公主不过是施了一回美人计。
美人计中,可也有几分真心?
他不知道。
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安北侯的宴席结束,王驾便也就要起程回宫了。
雪已经下了厚厚的一层,銮铃作响,车毂转动,轮子把积雪压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阿磐记得最初,她一个人在雪地里奔逃。如今,这天子马车里有她的夫君和两个孩子。
车舆的炉子烧得旺旺的,一点儿也不冷,可真好啊。
只是原是关伯昭与司马敦赶车,然到了大明台临下车时,却瞧见赶车的人是安北侯。
谢玄便笑,“伯辅,怎么是你?”
安北侯也笑,“臣弟明日就走了,再送王兄和嫂嫂一程。”
谢玄微微点头,道了一句,“也好,你们兄弟在一旁久了,孤还有些舍不得。”
说着话,一手抱着挽儿,一手牵她下了马车,谢砚在后头跟着,被安北侯提溜了下来。
外头还在下雪,宫婢们撑开油纸伞来跟随侍奉着。
宫中的大道被宫人一回回地清扫,这时候不过余下薄薄的一层来。
晋地天冷,谢玄抱着挽儿在前面走,阿磐牵着谢砚跟在后头。
因了谢砚没玩够雪,专挑有雪的地方走,走一步打一下呲溜,因此落在后头。
小腿儿走得跌跌跄跄的,一摔就在雪地里摔出个小小的人形来,摔得他咯咯大笑。
大明台有九丈高阶,因此也就不知道这小家伙到底摔过几回了。
谢玄怕挽儿受凉,大步往殿内去,不过扭过头道了一句,“天冷,别惯着他。”
谢砚皱着小眉头,“啊!母亲,父王不疼阿砚啦!”扭过身子脚下一滑,一屁股墩儿就要滑下石阶去。
被阶下的人俯身伸手一抓,一把就提溜了起来。
这一提溜,忽而就听见有什么落地的声音,敲冰戛玉一般,透过薄薄的一层积雪,把白玉砖砸出清凌凌一声脆响。
阿磐抬眸望去,见安北侯正俯身拾起了什么东西。
拾起时下意识地朝她望来一眼,正对上她讶然的目光。
安北侯见多识广,没有一点儿慌张,也不见一点儿惊异,仿佛那就是他自己的物什,顺理成章地就塞进了袍袖之中。
顺理成章,似也名正言顺。
可阿磐看见了那是什么。
她看见了凤钗的一角。
她在平魏侯府曾被弄丢,遍寻不果。
这目光相对的时候,仿佛不过片刻,却好似也有了好一阵子。
这期间,安北侯坦然没有解释,阿磐惊愕也没有相问。
她只是心中震荡,想起来水榭旁平魏安北二人的某一句话。
——“你喜欢的人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
他竟..............
他竟然...............
吗?
她想破了脑袋也不能明白。
正如想破了脑袋也不能明白为何谢玄与中山,总要为她争一个头破血流。
“你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这辈子无聊透顶,还有什么意思呢?”
“王兄最恶诈谋算计,这样的事,嫂嫂还是少做吧,谢某以后去了封地,可没人半夜给嫂嫂收拾烂摊子。”
“听说嫂嫂还四处为我许姻缘,我不招惹嫂嫂,嫂嫂非来招惹我。”
过往的话忽而联系到一处,原本严严实实的一道面纱,乍然就被一刀刺破,揭了开来。
燕废王后早说了,“叔嫂之间的事,最容易说不清楚。”
她与谢韶身在局中,各自看不顺眼也有许久,也许原本彼此都没有这样想过,却被一个忽然闯进来的局外人看清戳破。
这件事,谢玄可知道呢?
谢玄知不知道,阿磐不知道。
可如今她知道了。
安北侯不会告诉任何人,却不惧被她自己知道。也许她知道了,他心里也就安稳了。
一双手在袍袖中死死地绞着,阿磐没有察觉到指尖已经掐进了掌心。
而安北侯没有解释一句,道了一声,“嫂嫂保重。”
转身也就走了。
阿磐道,“北地雪大,季叔慢走。”
谢砚仰起头问,“母亲,叔父去哪儿?”
“叔父要去封地了。”
“那以后,还回来吗?”
“回来。”
“那什么时候回来呢?阿砚会想叔父的。”
“每年都回。”
“每年回来几次呢?”
“若没有大事,一年回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