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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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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483章 番外二 诀别书: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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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君。 北地的老黄酒饮完了,再与孤共尝这一樽秦地的喜酒。 喜酒是仲嘉的。 仲嘉与永嘉的第三个孩子已经出生了,今岁春,他们携孩子来晋阳述职时,请孤为稚子赐名。 他们总请孤来赐名。 孤心里高兴,他们二人一双两好,相敬如宾,至今已有二子一女了。 诸君,你们瞧,仲嘉永嘉,秦晋永世嘉好也,是真正的天授之缘。 孤也愿将那些最美妙的寓意寄托于姬氏的子孙身上。 这孩子长得好,五分像仲嘉,五分像永嘉,孤望他似仲嘉一样志节清白,名堂正道,将来替他父亲,为新君守卫西南大片国土。 因而孤赐名谢正。 晋国姬氏曾被屠至仅余三人,如今正在开枝散叶,蓬勃壮大。 只是,伯甫与鲁阳多年无所出,是孤所忧。 鲁阳是韩氏之女,与永嘉不同,伯辅严气正性,大抵是终年在军中待得太久的缘故,又听说他终年在北境侍弄那些栗树,总是冷心冷面,不怎么招姑娘喜欢。 自然,孤这兄弟,他似乎也并不需旁人喜欢。 到底怪不得伯甫,方刚血气之年,正逢北地苦寒,孤知道委屈了他。 诸君,起风了。 腊月风大,把大明台的轩榥吹得呼呼作响,孤想起这两个兄弟来,便不得不提起邶国了。 仲嘉与伯甫正是从邶君假降后,从军中调回,随侍孤左右。 孤此刻精神尚好,愿与诸君饮秦酒,说一说关于邶地的事。 邶君为求保留宗庙,延续香火,甘愿做个魏国小侯,凭孤驱使。 因而素车白马,肉袒面缚,衔璧牵羊,携前朝后宫着衰绖,于邯郸城门亲迎跪拜,请孤登坛受降,愿俯首称臣。 原不是不可。 可惜邶君选错了路。 不彻底向孤跪伏,却投向了一个已亡了国的中山君,企图趁孤一人登坛受降,欲将孤射杀,取孤性命。 诸君记得,中山人大帐刺杀之后,孤命人将刺客首级悬于邯郸城门,设饵钓鱼,意图引出中山萧氏来。 故,孤早在城楼布下了天罗地网。 受降当日,刺客果然又来。 先设下城门首级,继而奔逃,引开孤的伏兵。 继而有人从城楼跃下疾冲,剑锋岌岌向孤杀来。 城门外大乱。 杀声喝得山崩地坼,坛下人马骇得躁动不安,连连嘶鸣。 就在此刻,孤看见了一个人。 孤的一生之敌。 诸君,孤的诱饵把他引来了。 中山萧氏就藏身邶国君臣之中,乔装打扮,一身斩衰,麻衣袍袖下掩藏着弓弩,锋利的箭镞直指孤的心口。 然孤仍很高兴。 高兴是因了吾妻愿意指认旧主,不假思索就挡在了孤的身前。 高兴,却也开始高看中山萧氏一眼。 孤知道千机门会来,但不知中山萧氏会亲自来。 诸君,旁人亡了国,无不是痛哭流涕,跪地告饶,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对此,孤十分鄙夷。 唯他不见惧色,敢于千军万马之中亲自上阵,身当矢石,敢杀身成仁。 孤敬他是个人物。 却不会放虎归山,给自己留下后患。 因而取来大弓,孤握住吾妻的手搭弓拉箭,是日非亲手将他射成刺猬不可。 千机门擅长制毒,孤知道。 孤在那特务头子手里吃过一次大亏,没想到是日他又故技重施,往人群中撒了石硫磺。 石硫黄进入眼中,轻者灼伤,重者目盲。 黄烟滚滚,平地而起,邶人伏倒一片,倒地打滚哀嚎。而中山萧氏已在这混沌黄雾之中往北地奔逃。 不敢光明正大与孤打一场,只会使些不入流的小人把戏。 孤多余高看那一眼。 敢跑。 孤命飞矛齐发,留他性命。 凡取他首级者,赏万金。 万箭齐发,一片火箭铺天盖地地朝着中山萧氏亟亟追去。 诸君以为,中山萧氏一跑,邶国的事就算完了么? 邶人之中冒出无数刺客,一个个举着手里的刀剑斧钺,从邶宫献降的队伍后头冲杀出来,高声大喊,要杀王父。 孤的敌人太多,孤也不知这乌泱泱一片刺客的身份。 也许还是千机门杀手,也许是邶地原本的瓮牖绳枢,也许是魏国那贼心不死的长平武安二厮。 孤不知。 然魏国那二厮必要早早料理。 那日邯郸城外人马沸腾,惊得鸟兽飞散。 兵荒马乱之中,仍被那狡猾的中山毒蛇溜走了。 这是中山萧氏第二次从孤手中逃走。 孤岂能忍。 孤于高坛之上居高临下,睥睨众生,因而下令,生屠邶国。 铺天盖地的飞矛,把整个邯郸城门都烧了起来。 烧吧。 烧尽这勾心斗角的肮脏与算计。 人仰马翻,那素缟白车,人,马,羊,全都如鸟兽散,在火海奔逃。哀嚎得撕心裂肺,如丧考妣,被烧得满地打滚,抱头鼠窜。 弯刀划开皮肉,长戟刺入肌骨,血花四溅,周遭大乱,兵戈四起。 烧吧。 烧尽了叛乱,烧尽了贼子,这天下终将干戈载戢,休牛放马。 诸君,孤是早已便亡了国的人,原不愿将同样的亡国灭种之痛加诸邶君,然邶君勾结中山假意投降,意图杀孤,孤不能忍。 旦要孤慢上半分,那一日必身首异处。 故,邶人毁祀屠国,不怪孤,是怪邶君自己。 诸君,孤这辈子杀人无数。 然至今犹记得邶后曾在火中立着,面目狰狞,发出十八泥犁的尖啸。 她咒孤,她说孤生屠邶国,必遭天谴。 孤先患头疾,屡次失去吾妻,再后来身心交瘁,积劳成病。 孤一人时常想,是因了孤杀孽太重的缘故,因而果真遭了天谴么? 使人命危浅,不惑早逝。 孤不知。 从前孤不信天谴,总要胜天半子。 后来,后来孤自己亦会效法古人,常常侧身克念,献牲祭天,上答天谴。 也许举头三尺果真有神明,有祖宗吧。 人至中年,有妻儿环绕,有子民万兆,不知怎么,轻易就信了鬼神。 罢。 若果真有,只愿孤一人承受天谴,不必祸及吾妻,吾儿,吾女,不必祸及孤的千万余子民。 唉,饮着喜酒,便说说高兴的事吧。 这一日,孤的大军浩浩荡荡地进了邯郸死城,也进驻了邶国王宫。 诸君,邶宫有两样,孤十分喜欢,你们知道。 一口汤泉,总映得她如寒玉簪水,轻纱碧烟。 孤极爱这口汤泉,也极爱汤泉里的她。 一株木兰,春日开的盛大灿烂,孤尤爱她簪戴木兰,斜斜入髻的模样。 就是在邶宫,孤许了她平生最想要的。 安稳。 可惜这乱世之中,“安稳”二字实在可遇不可求。 邶宫的事才了结,卫姝的叔父舅母便来了。 舅母确信不是卫姝,咬定她身上没有胎记,先生催迫得紧,要孤查验她的胎记,查验不成,又掷来匕首,命她亲手弑杀姨母,好证自己清白。 吾妻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她临危提起了“天地君亲”与卫姝那两个上阵杀敌却未能被封侯的兄长来。 吾妻没有胎记,孤与她袒露相见,怎会不知。 然孤唯有护她。 姨母叫嚷着受先生收买,孤知道先生忧心妺喜之祸,因而干得出这样的事来。 诸君,孤明白先生的苦心,可孤必不是夏桀与帝辛。 孤,也唯有护先生。 这一夜,孤第一次唤她“阿姝”。 孤后来才知,她叫阿磐。 名字只是一个称呼,原本没有那么重要,因而只要是吾妻,叫什么都好。 也是在这一夜,孤与吾妻第一次说起孩子的事来。 她问孤,“大人喜欢孩子吗?” 是夜疏星稀雨,然汤泉水暖,孤听见她的话,心口乍然一跳。 孤在朝堂多年,征战多年,没有安稳的时候,还从未想过哪日成家,再要一个孩子。 孤一时未答。 她也并不再问。 她愿为孤生子,便算是孤的人了吧? 孤应了她,“阿姝,生个孩子吧。” 孤的确该有一个孩子了。 诸君,那时孤还不识谢归。 孤真是个幸运的人,曾被中山萧氏杀死的谢归,在昭王二年来了,你们不知孤有多高兴。 孤亦庆幸自己不曾辜负吾妻,辜负那个至纯至粹,披肝沥胆的阿磐。 诸君,孤从她身上得到了大地一般宽厚的爱。 孤一人时,曾无数次忖度。 孤倾心爱慕的,到底是吾妻的什么。 是她倾国倾城的容貌,是窈窕丰美的身子,还是她的坚韧,纯良,与仁厚呢? 孤想,最初也许是爱她绝色的容貌与窈窕的身子,但到底最后沦陷于她的坚韧,纯良,与仁厚了。 她有大地一般的胸怀,亦有母亲一样的爱。 她是鸩毒也好,烈火也好,是什么都好, 孤愿为她饮鸩止渴。 也愿因她飞蛾扑火。 诸君,孤不知这诀别书能写多久,也许絮絮叨叨,把孤这一生粗粗讲完。 也许,写到一半,才写数年,就搁笔了。 诸君都是孤这一生的见证,孤心里有那么多的话,全都要说与诸君听。 诸君不哭。 孤百年后,不必为孤哭。 昭王元年,孤登庸纳揆,建章宫内山呼万岁。 孤这辈子弹指一瞬,没有千秋万载,无疆之休,然波澜壮阔,不曾虚度。 这世间哪有什么万古千秋,谁人不是百代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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