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臣准备在各营堡当中，均置税课司，下设巡栏。”
陈矩侃侃而谈，像是心中早已有了打算一般，“挑有力人户当选，以抽分各堡互市民贸。”
“你倒是摸得清啊。”
朱翊镠一个顿首，对于陈矩的这一步，他也是很认同的。
在七年前，明廷增设了四个马市，用来与女真进行民间互市，抚顺，清河堡，叆阳堡，宽甸堡。
所以说，虽说宽甸六堡明面上只有这么三个民市，但是私底下每个堡都有与外族的贸易，只是没有捅破这一层窗户纸而已。
“只是，这机构设起来简单，但是想要收上税来。”
朱翊镠说到这，顿了一下，再次将目光放在陈矩身上，看着他那瘦弱的身躯，不由得摇了摇头，“陈大伴你的想法很好，但是这些个跟外族的贸易生意，怎么可能是普通军户所能涉及的。”
“那些个营堡的军头们可不是吃素的。”
“就不说那些个游击等人，就连操守、防守和把总等基层，若是暗地里给你使绊子，那还是麻烦的。”
“到时候从这些军头当中收不来税，那这税额就要摊派？？”
朱翊镠就担心这陈矩为了交差，会从那些个普通军户身上吸血，这样可就麻烦了。
“殿下所忧的，内臣也想到了。”
陈矩的面色也在这时变得有些凝重，“内臣虽说代表皇权，但是这些个兵痞子能否听从，还是两说的。”
“所谓军头，之所以能称得上军头，无非就是他们掌着些兵，有些将士是听从他们的。”
“嗯，形成小团体，这古往今来都有的，从来无法断绝。”
朱翊镠说到这，看向了陈矩，“陈大伴你既然都已经想到这一点了，想来是有法子的？”
“殿下，法子倒是称不上，就是个想法。”
陈矩老老实实地弯腰作答，“这想法也是得了老太后的首允。”
“老太后…”
朱翊镠听到这，深深地看了陈矩一眼，这陈矩刚刚这话已经说得很透了，已经在近乎于明示自己是李太后身边的人了。
“说说吧。”
“殿下，兵将分离。”
“怎么个分离法？”
朱翊镠闻言，眉头顿时一挑，这个法子很老套，甚至在唐宋之际就已经有了这个雏形了。
“陈大伴。”
朱翊镠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如今这辽东的旗军大多都是屯田旗军，七分屯田，三分驻守，如何调动？”
这屯田兵有着诸多好处，但是却往往被土地所固定住，难以移动。
“殿下——”
陈矩又是一个弯腰恭声道，“殿下初来辽东，可能对辽东不太熟悉。”
“呃？”
朱翊镠闻言顿时一愣，这其他人说这话自然是没有什么毛病的，但是他陈矩来说这话，自己听着就有些奇怪。
因为他跟自己有什么区别？甚至自己都比这陈矩要来得早些了。
“陈大伴想要说些什么？”
“回殿下的话。”
陈矩恭声回道，“不知殿下可曾听过这辽东边军营。”
“边军营？？”
朱翊镠脑海中疯狂转动着，对于这个营自己确实是很陌生的，直到片刻之后才不太确定道，“陈大伴说的是那沈阳游兵营？”
“殿下果真聪慧。”
陈矩又是一拜，“早年间听闻殿下一直翻阅堂稿，对于这天下所知甚熟。”
“诶——这些话少说。”
朱翊镠可不爱听这些奉承话。
陈矩，朱翊镠所说的边军营也好，游兵营也好，都是班军。
最先是在嘉靖三十年设立的，而后移防到沈阳的石门路，与原本沈阳的都司合并在一块了，设了个中军官一人，领着两千七百八十七人。
当然了，这人数是躺在名册当中的，具体的实际人数必然是不及的。
“是，殿下。”
陈矩面对朱翊镠的话，自然是应下不提，继续说着正事，“临行前，内臣已经得了这边…这沈阳游兵营的调兵权。”
“内臣随时就可以将这支人马调动过去。”
朱翊镠听到这，看了眼陈矩，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像是个温开水一般，但是却懂得兵权的重要性。
第一件事居然就是占了游兵营的兵权，有兵好办事啊。
陈矩的话还在继续。
“自宽甸六堡设立以来，沿边守墩驻堡旗军年久未得更代。”
“且经年在堡闲住，虚费行粮，应尽退回各卫，而以游兵营作为廵哨官军，分拨守堡，以代原守堡步马官军。”
“这不行。”
朱翊镠直接摇头否定了陈矩的这话，他明白陈矩的想法，他是想要断掉宽甸六堡那些军头们的手脚，但是…
“陈大伴你未从过军，不明白这军制其中缘由。”
“这些军户，已经在此屯田了，好容易有了自己的一份田，日子过得也还算可以，若是退回各卫，怎么生计？？”
一想到这，朱翊镠心思多了几分担忧，连带着语气也重了几分，“这不行的。”
朱翊镠再次重复了一句之前的话，“而且很容易空掉，哪怕有着边军营填充进去，但是这方圆六百里的地界，六个营堡，三千人能分多少？”
“一点机动力量都没了。要知道这宽甸六堡不比其他，这可是个新界。”
朱翊镠说到这，直直盯着陈矩，面色有些严肃，“且不去提战略重要性，单单这地方迫近胡俗，子民华夷杂揉，易动难安。”
“殿下英明。”
陈矩的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像是早就料到了朱翊镠会这么说，只是又一个行礼回道，“就如殿下所言。”
“呃——”
闻言，朱翊镠顿时一愣，心中还有想要说的话全部在这一刻无法说出口。
“等等，陈大伴，你是故意的？？”
猛然间，朱翊镠才想起来，这陈矩是给自己递话，不，不仅仅如此，而且还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啊。
自己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这已经是上下级的指使关系了。
想通了这个关节的朱翊镠，此刻再看向陈矩的眼神当中，便有些复杂了。
“你…”
朱翊镠刚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到那陈矩直接跪了下来。
他低垂着脑袋，先是结结实实地往地上磕了个响头，而后也不起来，就趴在地上说道，“老奴…深受老太后恩情。”
陈矩再次换上了老奴这个称呼，“老太后对于殿下您最是放心不下。”
“临行前，老太后给了老奴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汉书…”
陈矩说到这，抬眼看向了朱翊镠，从怀中掏出了一本蓝皮封面的书籍，“霍光传。”
这话一出口，朱翊镠的眼睛便是猛地一缩。
母后…
“老太后如今就是希望老奴将这宽甸六堡给经营好了。”
朱翊镠收敛好心神，踱步到陈矩边上，亲自将这人搀扶起来，“陈大伴想要如何经营？”
“立烽台，实兵马，广召种，辟灌溉。”
好家伙。
朱翊镠听得眉头一挑一挑的。
这内宦的胆子就是大啊，那陈矩刚刚所说的举措，没有一项是他这个税监该做的，这本该是巡抚和那布政使分巡司来完成的。
这些话就连自己这个皇帝亲弟弟，实权藩王也不能说，一旦说了，那就等着被唾沫星子给淹掉吧。
但是这陈矩就说了，这便是内宦身份的特殊性，因为他是皇权的象征，至少在明面上是这样的。
“那游兵营是班军，需要番上。”
陈矩虽说也能猜到几分朱翊镠此刻所想，但是他更明白自己当下要做什么，“内臣已经将他们的家人接来，作为寄籍客户，许其于近城堡地土，自行认种，给与牛种，尽力开种。”
“五年之后，再行起科，量取地力，分别上中下，办纳屯粮，授田征税。”
“本王知道，知道。”
朱翊镠轻揉着眉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结，他明白陈矩的想法，这是打算把宽甸六堡打造成一个后勤基地，好帮着自己减轻些负担。
但是哪怕这样，他此刻的内心还是一团乱麻，没有理清其中关节。
“陈大伴你怎么收税。”
“皇兄派你来辽东，这最要紧的目的可是为了收税的。”
“到时候这税金收不起来？难道是想要本王给你补齐了？？”
朱翊镠这话其实已经在给陈矩递台阶了，示意陈矩不要再继续之前的话题了，太过于敏感了。
“殿下莫忧。”
陈矩直截了当回道，“宽甸六堡，最为特殊，这天下所产各有不同，所谓田人富谷，泽人富鲜，山人富材，海人富货。”
“契本工墨有课，商估物货有税，内臣打算用巡栏征收这两种税。”
“店货定期征收，贩货抽分征收，税率值百抽一，就比如上等马每匹可得绢四匹、布六匹，那么一匹就抽分六钱。”
“倒也算客气啊。”
朱翊镠没想到这税额会定的这般低，“皇兄的胃口可不会太少，这一年没个四五万两可满足不了他，那这差额是从…”
“殿下想的没有错，从那朝鲜当中补齐！内臣有国书，当然了要先行勘探之后，再发国书给朝鲜。”
好家伙，这陈矩谁说他宽厚的啊，这不是腹黑嘛。
不过，这样的人才是自己最需要的啊。
“好啊！！陈大伴果然是个人才啊。”
朱翊镠直接抚掌赞道，“陈大伴处大事，决大疑，遇事举动，外虽柔和，然内存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