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噪些什么？！”
朱翊镠厌恶地看向那几个记室，心中的不满已经表露在外了，“你们这帮子庸才，现如今倒是很欢啊。”
你们确定花力气去办孤交给你们的差事了？
朱翊镠这番话一出口，顿时让几个记室的脸色一片苍白，他们彼此交换了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许担忧，很显然，自家殿下对于自己很不满了。
田乐打眼一瞧，见到这帐内气氛不对，自家殿下好似又要发怒于那几个记室身上，当即便出言。
“殿下暂且息怒，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这草场问题。”
朱翊镠听闻此话，瞟了自己的长史一眼，他不是笨人，这田乐保他们的目的也很明显，至少在朱翊镠看来是这样的。
这几个人生死是小事，但是不能给那些朝廷诸公们留下口舌之辩，借此事说自己是个杀伐无度的狂人。
“殿下想要重整这辽东马政，这一点，某已然知晓，但是…想要重整，就必然绕不开这草场。”
“嗯，孤知道的。”
朱翊镠点了点头，随后挥了挥手，让自己的亲从侍卫将这几个记室押下去，按着军法，依法处置。
而后这后面的话，这几个记室也不方便去听了。
朱翊镠就这样目送着几个记室被拖着离开大帐。
帐内瞬间空荡了许多，但是心中的焦躁感没有减少太多。
朱翊镠虽说来自于后世，甚至来到这一世之后，也因为身份的问题，很少接触到养马有关的事务。
但是没养过猪，至少吃到过猪肉。
这马跟人一样都是需要喂食的。
自己当年中学学的一篇马说，里面提了一句话，说是一食或一石粟，就是讲了这千里马很是金贵，而且胃口也大，还很精致。
粗粮，精粮，食盐等等一样不能漏下。
不过，那是千里马，战马，尤其是普通军士骑操的一般军马不需要这么多要求。
“这夏秋的时候，直接在草场上放牧即可，也就是所谓的儿马骒马，下场牧草。”
田乐此刻倒是显得很是尽职，在他的认知当中，长于深宫之中的亲王，必然是不了解这些俗务的，因此他自己有义务，也有这份责去帮着朱翊镠解释清楚。
了解是做出判断的第一步，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这一点，田乐一直深感认同。
“但是春冬的时候，则是需要上槽饲豆了。”
田长史的话还在继续，但是朱翊镠的思绪已经开始有所飘远了。
忽然间，他的眼神收敛，朝着田乐问了一句，“那一匹马需要多少草场？一亩，还是两亩？”
“远不止。”
田乐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有些许凝重，他的脑袋微微扬起，像是在回忆些什么，随后他的声音传出，“这一匹马所需草场，常要数十亩。”
“像我朝太祖时期，和州一地，一匹马可有六十二亩草场！”
“而到了如今，臣下遍查档稿，最充裕者，不过是太平府的四十二亩，至于这辽东不如半数！”
“嗯——”
朱翊镠听完这些话，没有太多反应，只是轻点了下头，对于这类事情，他已经早有预料了，他唯一所惊讶的就是养马的花费居然如此之多。
要知道这草场就是土地，而在当下封建社会，这土地就是财富。
而之所以这草场的数额会下降到如此严重。
朱翊镠坐在马扎上，手指微曲，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自己的膝盖，猛然间抬起头，望向站在一旁的田乐，“是不是还是侵占？”
“殿下——”
田乐听到这话，原本微微弯曲的脊背都下意识地挺直了几分，但是下一刻便又重新弯了下去，“是的，殿下。”
“都牵扯了谁？”
面对朱翊镠的又一个问话，田乐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而是停顿了片刻，最终稍带苦涩地说了一句，“上行下效。”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传入朱翊镠耳中，却让朱翊镠的心中一个咯噔。
洪武到如今的万历，所过的也超不过两百年，但是这国本已经烂成这样，想来也是老朱没有预料到的。
“利益啊！”
悠悠的长叹声传来，得到了田乐的应和，“是，殿下，就是利益。”
“这草场，从成化开始，便开始有了熟田和荒地之分。”
“这本意是好的。”朱翊镠接着田乐的话说了下去。
因为战马还需要麦豆一类的作物来帮助其长膘，若是单单靠吃草，战马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战马的标准的。
那些个野马们之所以能靠吃野草维持种群成长，其中一个很要紧的原因，在于它们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来吃草，同样的，它们也不需要有太多力气活要使。
也正是基于此，麦豆的补充是必不可少的。
这放牧之地就是荒地，而分给军余们租种的则是熟地。
“是的，殿下，本意是好的。”
“只是这样一来，草场的用途就不明确了。”
田乐的话语不断，“这熟田和荒地如何区分，二者比例多少，根本无法可依，若是前朝法制严明之际，这界限稍显清晰。”
“但是…”
田乐的话没有说完，但是朱翊镠自然是知道他后面的话是什么。
“钦给草场，其本意单一，只是为了孳牧马匹。”
朱翊镠又一屁股坐回马扎，像是有些疲累了，不过也确实累的。
这几个月下来，朱翊镠基本就没有怎么休息过。
他轻揉眼角太阳穴，一阵接着一阵的肿胀感，让朱翊镠很不舒服。
“但是这熟田一出，所有界限都混淆了，这原本荒地被谎报成熟田，而被各地驻军开种盗卖麦豆，又或是直接被官豪侵占的现象，也是多有出现。”
“另外。”
朱翊镠说到这，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中的按摩力道，“本王听闻，自从先祖爷裁革监、苑牧地，想来这辽东一地的架案库也没了册籍吧。”
“是的，殿下。”
田乐轻点头，表示认同，“如今这辽东苑马寺，有多少草场，界至如何，都无据可考。”
“等等——”
田乐说到一半，突然回过神来，他抬眼看向朱翊镠，“殿下——”
他追问了一句，“你是想要借这个机会清复辽东苑马寺。”
“对的！”
朱翊镠一个点头，“既然这如今草场已经破坏干净了，那还不如彻底清查一遍，至于这标准就按着洪武年间的标准来好了。”
“也不要什么熟田荒地之分了，一概只有草场荒地一说，也少了许多蝇营狗苟。”
“难——”
出乎朱翊镠的意料，田乐缓缓摇头，很显然，他认为自家殿下把问题想简单了。
“殿下，你之前都说了，这草场背后其实是利益，臣下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狗会把咬在嘴里的骨头，又重新吐出来吗？”
朱翊镠沉默，并没有对于这段话发表什么意见。
“殿下，弘治十三年。”
见到殿下没有开口说话，田乐便知道自己的话还要继续下去，因此便举出了多年前的旧例来，“当时的兵部主事黄清，受到中枢的调派，手握三公信任之权，兼之有当时驻守太监相助，合文官与内宦之力，想要勘测辽东苑马寺的草场数额。”
“结果失败了？”
“差不多。”
田乐脸上浮出些许苦笑，“这辽东十二苑，黄清黄主事，只查出两处，分别是高平苑的一百五十顷，以及新安苑的五十八顷八十九亩。”
“可按着洪武旧例，单单洪武年间，这辽东十二苑的草场，其总额。”
田乐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有些亢奋起来，“是三千七百六十二顷一十七亩三分，这平摊下来，一苑之地少说也在三百顷以上，怎么可能只有这些！”
“况且——”
“况且这百余年来。”
朱翊镠接着田乐的话，说了下去，“屯种军余开垦，草场只增不减！”
“是的，殿下！”
田乐看向朱翊镠，轻抿了下嘴角，“这就是烂账一本，所以想要踏勘丈量原有草场，很难，非常难。”
“这帮子蛀虫啊。”
朱翊镠瞟向空旷处，目光显得有些空洞，“长史啊，你替孤好好想一想，有没有新余的草场，不被这些人所侵占的。”
朱翊镠现在还不能动这些蛀虫，虽说经过这之前的几次战役，这辽东的潜在外患其实已经消了一大半。
但是这草场侵占一事，牵扯的面太广，整个拔掉的话，且不说自己现在有没有这个能力，就算拔掉了，也必然会造成整个辽东防务的大变动，远的不说，就说那李成梁。
李成梁必然在这草场侵占当中占了大头，但是现在能动吗？不能，还不能。
只能留待日后，一点点剥离他。
“新余出来的草场——”
田乐听到这个问题，下意识地揪了揪下巴处的胡须，而后眼睛猛地一亮，“有，还真有。”
“这嘉靖二十二年。”
田乐的脑袋微微昂起，脸上更是少见地呈现出一种便秘的姿态，像是尽力回忆，“还是二十三年，当时辽东的苑马寺卿，还是张鏊！”
“永宁监下属的苑军，便在东山旋城一带，开辟荒芜草甸，得草场一千四百九十九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