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植物都有根系,那些根须错综复杂,深入地下,有的还会钻进岩石里。
有些根系深达数十米,有些有上百万根根须,它们在照不到光的土地里寻找一切可用的东西。
它们会自己发展,自己成长。
它们总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恐怕前进的不是人类,而是帝国吧。”
于是,“萌芽”克罗耶(chole)就从那黑暗的土地里钻出来了。
黑色的天幕上破了一个洞。
纯白色的光透了进来。
她就从那里面走了出来。
这道光有些诡异,它似乎能穿透物体,所以尽管她背着光,也能看清楚她是谁。
是那天彭尼法斯和契尔连科,在城里的下水道里见到的恐怖份子。
目前没人可以解释她是怎么穿过护卫的警戒带、通过忏悔室来到这里的。
但她出现后,那星空消失了。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原本令人感到无比神奇和震撼的造物,现在就像是一块破了大洞的黑色屏幕。
至于里面的人,他们就好像是从睡眠中被唤醒,或称混乱性觉醒,外在表现应该是情绪失稳、呼吸频率混乱,伴有敌意和攻击行为。
但出乎意料的是,只有彭尼法斯出现了一些异样,但也与上述表现不符,皮特伯恩没事,杰克也没事,至于皇帝,他听见如此发言,甚至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喜悦的情绪。
她向四人走来,踩过的地方就延伸出路面。
正常的步频,正常的步宽,膝盖的弯曲自然,也没有频繁的变换重心。
说不出那种违和感来自哪里。
四人中的三人都看向她,除了彭尼法斯,他是他们中唯一一个用肉眼看见过“萌芽”克罗耶的人。
这感觉对于他来说有点太熟悉了。
他们被镇暴兵包围,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就在他们面前被枪杀,好不容易逃脱,就又在下水道里遇到一个大名鼎鼎的恐怖份子,被她拿枪指了一下,又听她说了一堆听不懂的疯话。
他从皮特伯恩那里出来时已经处于紧张状态了,在神经紧绷的情况下,外界的刺激会被无限放大。
在咖啡馆里的时候,去甲肾上腺素在皮质下脑区爆发,在那种状态下,即使是被认为已经完全记不起细节或彻底遗忘的记忆,也会在某个特定的瞬间仿佛现实一般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比如现在。
【想啊!快想!彭尼法斯!到底是是哪里不对?】
他快速抬起头试着打量她。
步态已经提过,没什么问题。
长相,五官,即使是彭尼法斯这种不懂欣赏的人都能给出不错的评价,也许对于大众审美来说算是过目不忘吧,但这有什么用,那天他根本没看清她的长相。
【还有呢?】
【等等,回来,那一丝违和在越过这里时不见了。】
他那时好像没看清她的长相?
他还可以缩小范围。
那一天是在下水道里,今天是在……好吧……某种全息天文馆里。
下水道里昏暗,这里也不会比下水道更亮。
她那天站在阴影里,彭尼法斯只能抓到有限的特征,但她实在太出名了,仅通过这些有限的特征彭尼法斯就能基本推断是她。
(所谓特征,并不只限于五官、身型,还包括姿态、语调、下意识的动作、行为模式、想法等等等等,这些不可量化的综合性的概念构成了一个人。)
(举个例子,你的一个熟识的友人,穿着厚厚的遮住身形的衣物、带着口罩遮住脸、有帽子看不见发型、没有说话、也没有带着任何标志性的物品。可以你的大脑仍能认出他,也许是他惯用的洗发水的气味或者其他的更小的细节,总之大脑会告诉你结论,即便你不知道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的。)
回到最初的问题,彭尼法斯那时并没有看见她的脸,就像进来之前,他也没有看清皇帝的脸一样。
彭尼法斯看她是逆光的,可他却能清楚地看见那张脸,甚至面部表情的细节。
她走路没有脚步声。人脑是一个需要逻辑的精密仪器。例如当人感受到加速g力时,人就应该看到或通过其他手段感知到物体的运动和速度变化,这就是逻辑。一旦找不到这种逻辑,大脑就会不停报错。
所以彭尼法斯想到了一样东西,第一次在他们自己的地盘见皮特伯恩时,皮特伯恩和贝尔·施密特正是用那个东西把mc质量块从安保极其严格的实验室里“带”出来的。
他带着问题找问题,加之运气不错,很快就得出答案了。
但在他做出进一步动作之前,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上阻止了他。
他知道答案的速度更快,因为有人(或其他东西)提前把一样的东西告诉了他。
克罗耶在离他们二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她身上似乎没携带任何武器,左手手腕上有一个手环,从外形推测应该是一种高度集成的电子产品,但没有操作界面,也不能算是武器。
至于衣着也没什么特别,反倒像是一个普通的考古队员会穿的,探险靴、耐磨的工装裤、配有四个附包的腰带(里面装着手电和其他工具)、有许多口袋的上衣背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很像是从土里钻出来的。
皇帝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种熟悉的感觉。
“她在发抖……?”彭尼法斯自言自语道。
不知道是因为技术问题或是设备的故障,还是她真的在微微发颤。
“"萌芽"克罗耶,有意思的名字。”这句话是皇帝说的。
她并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号,从皇帝的反应来看,他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她。
站在她面前的是皇帝,帝国的皇帝,千星的皇帝。
人通过信息来认识世界,而这些信息组成的认识正是一种诅咒。
也许你不会对一个笑着打趣你名字的年轻人感到害怕,可如果这个男人只要一个眼神不对,就会有一堆近卫过来把你抓起来关到死呢?
大多数人即便面对突然发火的同龄的朋友,也会愣住一会说不出话吧。
尤其是对于一个刚刚言语冒犯过他的恐怖分子,其不能自控的生理反应,这似乎是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但那位皇帝已经看过太多人在他面前发抖的样子了。
那些人有的愤怒,有的恐惧,想逃跑或是冲上去却又只能克制。
而她不一样,她按照自己的意志的行动,她的眼里空无一物。
众人听见她开口。
“你们口口声声说着人类的进步,人类是怎么在你们带领下征服太空的,但为什么还需要反行星武器?”
“对,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来这里,因为那些报告里写着这里的发现有武器化的潜力。”
“那么告诉我,发展威力巨大的反行星武器对宇宙航行和探索太空有任何帮助吗?”
皇帝此时的表情耐人寻味,不辨喜怒。
“我的db(数据库)告诉我,你的身份被标记为反社会的恐怖份子。”
她立刻反驳道。
“正是你们的行径催生了你们所谓的恐怖主义,把我们定义成恐怖份子使得你们的行为得以正当化。”
皇帝还没有生气,但是他的情绪指数逐渐提高了。
“ir?(我们?)”
“nein,dasgehtnurmirso.(不,只有我。)”
“derilledesreichesistmeinille.(帝国的意志即是我的意志。)”(笔者注:语序没错)
“ichbinkaiser.ichbinkrieg.(我是皇帝。我即战争。)”
在这战争中,多少设施、建筑会被摧毁,多少资源将被浪费、消耗,多少人会死、失踪或是终身残疾,这些对我们来说都并不重要。
战争蒸干了海洋,所以我们旱地行舟。
即使牺牲几个星球、几个恒星系或者帝国疆域里大多数星球上的所有人口,即使帝国的大人物,选帝侯、大选帝侯甚至是皇帝都相继殒命,这些都无所谓,只要人们还相信,帝国就还能前进。
分裂主义、边境独立、恐怖袭击、刺杀、示威游行,这些事情没有一刻不在发生,但甚至连这些事情都无一不在见证着帝国的前进之路。
生活在遥远的地球时代的人们可能会怀疑,怀疑这否合理,怀疑皇帝个人的绝对权威,是否真的能在人类社会里发展到如此程度,甚至可以凌驾于一切法律和其他人类制定的规则之上。
在他们大多数人的想象里,这所谓的皇帝可以因为一己之喜怒便可以跳过一切法律程序、也不需要表决或听证、亦无需向公众做出任何合理的解释,便可以判处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以极刑。
帝国的法律废除了死刑,但无尽的深空让他们得以实施更残酷的刑罚。一艘漂浮的微型太空监狱,罪犯会被完全固定在一个平躺的座位上,插上尿管和流食管,这座装载了至少足够循环两百年的食物和水的无动力飞船就会被发射进入深空。后面会发生什么,大家也不难想象,运气极好的会碰上太空垃圾、陨石或高能辐射;而运气不好的大多数都死在没有时间流逝的真空里。
这样的话,他们的怀疑也就合情合理了,如此残酷的暴行如何能够长久?因为如果事情真是如他们所想的那样的话,这样的畸形的制度根本不可能存续。
不不不,但是很抱歉,完全不是这样,皇帝的权力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
他可是掌握着每个帝国轨道舰队的核武库,不光是那些大得惊人的巨型镇压舰,还包括那些只达到最小作战单位级别的b3级驱逐舰,都装载着数量可观的核武待命。
他可以下令让那些舰队前往任何他们能到达的星球,用舰上装载的大当量氢弹犁过星球表面,直到高山都被削平、河流湖泊都被蒸发、土地都玻璃化、地表的一切都被摧毁。
他还可以让帝国的军队去接管任何一个有人类文明存在的地方,就像阿斯莫拉,如果不接受接管和统治,那就回到做法一。
皇帝可以处死的,是整整一星球的人,因为他们希望人们即使在远空,也会像敬畏着充满无穷危险的宇宙一样,敬畏着帝国的皇帝。而在vivian所在的未来,那时的他们还希望皇帝宣判星球死刑的速度能更快一点,如此便可以让帝国皇帝的威严像引力一样,存在于一切空间和时间。
有道是,杀一人为寇,杀万人成王。
没人可以忤逆皇帝的意志,这才是所谓的皇帝。
没人记得他的本名,甚至笔者也记不清楚了,大家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个很少有人敢提起的名字。
hexvonerde(hex·冯·伊尔德),那所谓皇帝的名字。
皮特伯恩站在皇帝的身侧,彭尼法斯在离他两步远的右后侧,杰克与彭尼法斯并排,在他左侧两步距离。
而站在他们对面的只是一个瘦小的女性,她竟敢于挡在如此巨兽面前,说出所有人都不想说的颇具理想主义色彩的话。
这样的人的命运注定是被碾碎,因为人们不会记得这对未来没有丝毫贡献的牺牲。
皇帝向她走去。
场面快要失控了。
杰克捏紧了vk步枪的握把。
“不管你要做什么,vivian,都要快。”
他喃喃自语道。
彭尼法斯的目光到处扫视,这是他作为混迹城市角落的流放者帮派份子的习惯,到处寻找可用的逃生出口。
皮特伯恩只是站在原地什么也没有干,他自有想法,这一点皇帝也知道,他还需要这只眼睛。
此时皇帝已经走出三四步距离了,他的步幅略小于克罗耶走向他们时的步幅,步频也更慢。
“你来自哪里?”
杰克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
而这时,他突然觉得面前的人影闪了一下,
是的,她闪了一下,消失又重新出现,间隔约100毫秒,刚好能被人眼轻松地捕捉到。(人眼可感知时间间隔约为40毫秒)
皇帝的脚步停下了。
“拙劣的把戏。”
他似乎已经确认面前的人就是全息投影,不由透出一丝轻蔑,之后又很快收回,脚步向左一转,接着走了两步,背对着她(使之处于自己右后方)。
再看克罗耶这边,她表现出些许不适但很快压了下去,至于症状,很像是超短距折跃后的反胃和心悸。
皮特伯恩看向皇帝,他知道皇帝对剩下的事情不感兴趣了。
皇帝抬起右手,他的量子通信手环会向外面的近卫下达命令,这也是外界保持直接通信的唯一一种方式。
面向皇帝的墙壁立刻烧出了八个供人弯腰通过的小洞和一个可以让人直接走过去的大洞。
近卫们无法全部通过忏悔室,但那外墙并不是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用他们携带的破门破墙设备就可以轻易突破。
金属外墙被热焰烧穿,几块边缘发红发亮的金属板同时掉在地上,近卫从九个入口同时进入,尽可能多地占据攻击角度,同时为了应对可能产生的烟尘,他们中的半数使用了热成像观察设备。
从八个小口进入的近卫们全程保持着有效的瞄准动作,即使在进入和分散的过程中,也始终把视线和枪口瞄准除皇帝之外的每一个人。
从中间进入的两名队员开始时则完全没有举起武器,他们首先做的事情是把力场护盾部署在皇帝的身边,接着才举起武器进行瞄准。
见到如此阵势,众人自然转向皇帝的方向。
皇帝没有回头看他们,只是迈着跟出巡时一样的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向出口。
(由于近卫们没有走忏悔室,所以破墙设备炸出的洞口也是直接通向外面而不经过忏悔室的。)
一名近卫在皇帝走近时先一步收枪进入开出的通道。
皇帝发现了皮特伯恩并没有跟上来,却也不做停留只是接着向前走去。
然后那近卫退了回来。
“请等一下,皇帝陛下,有些不对劲。”
“外面的不是我们来的地方。”
其他两名近卫闻言一同出去检查。
外面并不是他们来时经过的尖塔的“大厅”,他们能直接看到天空,天上有两颗太阳,眼前是沙漠和稀疏的植被,在远处隐约可以看见一场沙尘暴正在酝酿。
强大的心理素质和作战素养让他们迅速找回来了冷静的状态,他们也退了回来。
此时必须先确保皇帝的安全,他们换成警戒四周所有方向的部署模式,而非只面向一个视界方向。
但是有一个瞬间,他们都看向了皇帝,于是并没有注意身后的其他人。
此时一道强烈的白光在他们每个人的眼前闪过。
尖塔的忏悔室过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