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有了一定的年纪之后,发现日子就像翻书一样,很快就会把一年翻完。
春节,对于漂泊在外的余飞而言,如小李飞刀一般,从来例无虚发,直中心脏。
今年的雪下得很早。
余家凹村口的池塘,房屋,道路,树木统统被白雪覆盖。
明天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
村里的年轻人,就像归巢的鸟,都在往家里赶。
二叔余鸿志的在武汉工业园的超市也放了春节假。
在置办年货,忙忙碌碌的间隙里,他给侄儿余飞打了一个电话。
“小飞,快过年了,我跟你二婶希望你今年带着吴袖回来过年!”
“嗯,我试试看,······”
余鸿志系着围裙,戴着袖套,正在制作林广市的特产,肉糕。
将鲜鱼去刺,剥皮。猪肉去骨剔皮,均剁成肉泥。
再将红薯粉、清水、食盐,按比例放入盆内与肉泥搅拌,加入姜末、葱花等佐料,放到用竹篾制作的蒸笼中,猛火蒸1个小时。
出笼后,切成长方片,装盘上席,可干锅,可下火锅,也可以晾晒后油炸,风味独特。
傍晚,小桃和小梨跟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在雪地里玩累了,回家来找水喝。
小桃性格开朗,爱笑,她一边喝水一边跟父亲说:
“爸,我姐我姐夫,还有二哥要回来过年吧?你赶快催催他们,人多热闹些!”
余鸿志脸上洋溢着笑容,他没有停下手中的活。
正在往已经蒸熟、凉透的糯米里均匀地拌上碾碎的酒曲粉末,再把糯米用小盆舀进大瓦缸里。
小桃接着问道:
“爸,我看你今年年货准备得好齐全,晒腊肉、磨豆腐、蒸肉糕、打糍粑,又做了这么一大缸米酒,是不是他们今年都答应要回来过年?”
余鸿志停下手中的活,歇息一下。
他尽量把佝偻的背脊挺直,笑容从满脸皱纹中舒展开来,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孩子的殷殷劝告:
“要回来过年,都要回来过年,这里是他们的老家嘛!”
还好,这一年,余飞没有让二叔失望。
第二天,如候鸟一般,赶了回来。
只是,吴袖没有跟他一起回来,而是回了燕京。
晚饭后,二婶贴心地为余飞在家里安排好了床铺,床上用品都买的全新的。
但余飞执意回自己家里睡。
余鸿志拿着手电筒说:
“也好,既然回来了就住自己的屋吧。走,我送你过去。”
余家凹的后山有一处险峻的山峰,祖辈们口口相传,留下来的名字叫做鹞子陡石崖。
儿时,余舟带着弟弟和3个堂妹在鹞子陡石崖的对面放牛、玩耍,隔着一条幽深的河谷,他们小小的心灵被高耸入云的山体所震撼。
正月里的某个晚上,余飞做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梦。
梦里,大哥余舟身着那件米黄色的长款风衣,就是余飞在阳丹的火车站广场看见大哥穿的那一件。
如苍鹰一般,在鹞子陡石崖的附近翱翔,一会儿,扶摇直上与山峰的顶尖齐平。
一会儿,又急速俯冲,眼看就要撞上刀劈斧砍一般黛黑色的巨石,他又来一个漂亮的回旋,化险为夷,又轻盈地徜徉在激流飞瀑的河谷之上。
梦里的余飞刚刚松了一口气。
一抬头,只见乌云在这一方天空迅速聚集,一瞬间就形成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加上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劈头盖脸而来。
这时,大哥余舟如同一只断线的纸鸢,直愣愣坠向幽暗的谷底。
余飞心急如焚,他大声呼喊着,连忙伸手去拉,拉到了一把虚无。
他惊醒在寂寥的乡村雪夜里。
余飞浑身是汗。
大哥余舟已经惨死的事实让他心如刀割,而父母也已经都离他而去。
这个小小的房间冷得像一个冰窖。
他无法理解,始终心存疑惑,大哥生性高傲自负,怎么会选择用如此愚蠢的方式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在跳楼之前,他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他有没有想起,妈妈,爸爸和我?
他有没有想起在红薯地里,哥俩唯一的一张合影,和童年里的那头温顺的老黄牛?
纵身一跃,血溅七步。
余舟,你到底是勇士还是懦夫?
自杀身死,终究是懦夫的选择,他以为是在解决问题,其实是在逃避问题。
而活着,余飞背负着余舟惨烈的死亡而活着,才是真正修行的开始。
余飞打开灯,靠在床头,随手从床头柜上拿来一本书,在书的背面,他写了一首诗。
这首诗里没有过年的喜庆,没有正月里的闲适,是一种苍茫的冷漠感。
全诗如下:
《乡愁》
生我养我的余家凹
永远呆在大别山的深处
呆在原点
像野花开在一片向阳的山坡
开门见山是一道疲惫的风景
隐藏在山丘皱纹里的祖坟
默默地守望着
装不下一缕鸡鸣的山村
临近年关的塘埂上
脚印踩痛脚印
在一个岔路口
竟然邂逅初恋的马尾辫
和一个背着行囊的乳名
在村头,一群土狗
当我是外乡人
狂咬我冰冷的脚步
狂咬我用锦衣掩饰的慌乱的心情
不敢跟故乡对视,因为陌生
一种稻场不见草垛的陌生
一种屋顶不见炊烟的陌生
一种门檐不见燕窝的陌生
一种黑夜不见油灯的陌生
一种河床不见溪流的陌生
一种池塘不见鲢鱼的陌生
没法跟故乡对抗,因为惯性
把方言倒进纯粹模具
把老米酒烫上土陶壶
把糍粑煎到两面金黄
把腊肉在铁罐里炖透
把敞口吊锅挂上挂钩
把储备的蔸子火烧旺
雪在赶来的路上
厨房里新添的圆炉
用热烈的火苗打响阻击
红红的对联像膏药
张贴在落空的愿望
和没有愈合的伤口上
窗外
儿时爬上爬下的柿子树
倔强的挂着几个稀疏的灯笼
小麦疯长
比割不完的韭菜要绿
活在童年的小河已经断流
水曾经睡过的河床
现在只流淌
我刻舟求剑的乡愁
写罢,余飞心中郁结并没有得到完全纾解。
他穿衣,起身,打开厚重的大门。
晨光微熹,雪光掩映,他的脸色煞白。
正月里,风雪交加。
余家凹的乡亲都窝在家里,烤火,喝酒,吃肉,打牌。
余飞不喜欢打牌,一个人窝在家里抱着笔记本电脑。
他看了一眼qq好友列表,薛蓝的qq图像显示是离线的灰色。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薛蓝的qq空间。
这是自分手以来,余飞第一次去逛她的qq空间,看她的相册。
相册中只有一个影集,名字叫执子之手,也没有设置密码。
当年,她跟余飞在江心屿拍的照片,
在瓯江游轮上拍的照片,
在江滨观景路拍的照片,
在茶山游乐园拍的照片,
在小横山拍的照片,
在@听雨咖啡馆拍的照片,
在雁荡山拍的照片等等,已经被她删除,一张不剩。
执子之手的相册里是薛蓝笑靥如花、光彩照人的婚纱照。
······
余飞目不转睛一张不落地全部看完。
余飞忽略了时间的存在,仿佛薛蓝还没有远去。
他点上烟,打开酒,逐条看着薛蓝qq空间的说说。
跟自己关联的照片一张未存,说说,倒是一条未删。
拿说说来下酒倒是个不错的办法。
点开她的说说,一条条看过来,看到一行行简单的文字里隐藏着跟余飞相关的气息。
例如:
打绳巷,这窄窄的古朴的巷道里藏着一顿幸福---
如海泊澜庭窗台上的兰草花,我愿意陪你穿越山海,心甘如饴---
亲爱的,我把头发剪了---
@听雨,一杯咖啡,足矣!
江心屿,我跟你的孤单saygoodbye
果然!无限风光在险峰。这是我看过的最壮美的日出---
夜游瓯江,星河灿烂,月亮在水里,而我,在你怀里---
旁人或许看不懂这些没头没脑的短句的意义,大不了觉得主人在发发感慨,是个颇有小资情调的小女人。
只有当事人余飞明了这诗一般的文字背后都是一幅画,一段情,一颗挂在脸颊的泪珠。
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正月十五,余家凹的男丁要上山给祖先“送亮”。
小桃和小梨懂事地把从自家店里拿回来的白蜡烛、鞭炮、火纸(手工烙印上一串铜钱印子的一种黄纸)分别装进两只竹篮里,一只是给二哥预备的。
买这些祭祀用品的钱,二哥是提前到小店把钱付给她妈妈。
亲叔侄,明算账。
这倒是符合余飞一贯的风格。
约上小飞,一路沿屋后的羊肠土路往后山去,有去得早的人家,鞭炮已经开始零星地炸响。
自从余舟、余飞两兄弟外出打工,正月十五送亮的重任一直是老哥俩的。
而现在,下一代的交接棒就传到了余飞的手中。
天色由昏暗逐渐染上墨色,余鸿志、余飞叔侄俩已经虔诚地完成了祭祀。
余飞祖父的坟茔在山丘的较高处。
他和二叔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抽烟歇脚。
放眼四顾,正月十五夜晚的景象蔚为壮观。
远远近近的山丘上,成千上万个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摇曳。
余飞知道,老家的风俗有三十的火,十五的灯之说。
各家各户天黑后会把每一个房间的电灯都打开,有些人家连猪窝牛棚也会点上灯。
人间的灯,阴间的火,在此刻,已然没了边界。
山风冷冽,余飞却觉得内心温暖而柔软。
他知道每一个星星点点的火苗下面都埋葬着一个故亡的灵魂。
同时也代表他们后继有人,后辈子孙们一年一度为他们送来一点光亮,一丝慰藉。
他心里默默的想:
“以后不管我定居在哪个城市,如果我有了儿子,我一定每年都带他回来,正月十五的这个晚上,不能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