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轰隆,轰隆。
缓慢的铁龙把人们带向一个未知的城市。
想的多的人就无法入眠。
夜里三、四点的时光最是难熬,坐在直直的靠椅上睡觉,实在是一种折磨。
余三金跨过呈现各种奇葩睡姿的人们去抽烟。
窗外,偶尔能出现一盏孤独的光亮,缓缓靠近,又倏然远逝,只有火车单调的轰隆轰隆声不绝于耳。
灭了烟头,他一回头,见另一边的窗口,姐夫林国栋正看着窗外出神。
无疑,他的压力是巨大的······
余三金没有惊动他,晃晃悠悠回到座位上。
好不容易天亮了,余三金跟同行的伙伴小声交谈。
尽量挑一下不痛不痒的轻松的话题。
而座位旁的师傅朱文才则老成持重,一直靠着椅背睡觉,眼睛都没有睁开。
下午两点零五分,火车准点到站西就站。
按照之前的安排和部属,各寝室的业务员跟定管家顺利地出了站。
在接应的合作团队的业务员的带领下又分批坐公交车到达目的地刘家沟村。
虽然名字叫刘家沟,余三金拿新奇的眼光看过去,一路上却没有沟沟坎坎,全是一马平川。
余三金他们分到的寝室是一栋民宅的二楼。
两间卧房,一间厨房,一间客厅,走廊尽头还有个小房间。
一看里面的小细节,卧室地上铺好的泡沫垫,走廊上的晾衣绳。
客厅里简陋的黑板,还有厨房里面的种种痕迹,一看就知道是有团队住过旧房子。
一楼住着房东一家人。
见余三金他们到了,房东大娘拎着拎着两只打满开水的暖瓶送到二楼。
余三金客气地收下了。
虽然初来乍到,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从她憨厚的笑容里余三金感觉到了欢迎。
余三金顺手给师傅和其他老板各倒了一杯水,等到稍微冷了一些,余三金喝了一口,咸的!
他差点吐了出来。
众人也都说:
“奇怪,怎么水是咸的?”
朱文才笑着说:
“可能是地理环境的原因,这个地方的水质就是这样的。”
厕所在一楼的院子角落,余三金解决完内急出来。
见一条马路之隔的对面一栋居民楼里,江雪英在晾晒衣物。
她也看到了余三金。
她顺手下楼丢垃圾。
“怎么样?来这边还习惯吗?”
余三金笑着问自己的老搭档。
实际上他们两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合作讲二课了。
“都习惯,我的适应能力还不错。你呢?”
“别的还好,就是水是咸的,你发现了吗?”
“嗯,是,不过,应该喝喝就习惯了。
再说了,我们要好好发展,争取快点上去,就不用天天吃萝卜白菜土豆,滚地铺了!”
看江雪英说得很笃定,很认真。
余三金也只能频频点头回应。
“嗯,是的,换了一个城市,我们一定要加油干!”
正在楼上指挥业务员加固窗框的林国栋,偶然一瞥,看到了小舅子和江雪英在马路边聊天。
下午4点。
管家们接到通知,大领导林国栋要在大课堂讲开辟新市场的内容,全员参加,不得请假。
一路上,余三金惊奇不已。
因为是到了下午串寝的时间,这个庞大的城中村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的道路上,三五成群地走动着网络里的人。
从路边经过,有的房子里竟然传出清晰洪亮的讲课声。
“我嘞个去!这边环境这么开放吗?”
在东成市,余三金感觉一直是夹着尾巴做人,时时处处谨小慎微,可是在西就也太明目张胆了一些吧。
林国栋的大课堂尽然设在一个小礼堂里,崭新的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起码可以容纳200人。
余三金暗忖:
“这难道是村里的会议大厅?”
余三金跟朱文才到的时候,礼堂里已经零零散散地坐着一些人。
讲台上的林国栋一拍巴掌,示意大家往前坐。
四点半。
团队67人到齐。
这是余三金第一次见到团队的人来得这么齐整。
讲台上的林国栋拿着一只粉笔,敲敲讲台,神采飞扬:
“各位老板,来到西就市什么感觉?
是不是感觉找到了一块发财的宝地!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叫刘家沟村,是一个很大的城中村。
本地居民超过1000户,自从我们这个行业进驻这里以后,这个村的人数过万。
这里负面比较少,动静也小,当地的老百姓非常欢迎我们。
为什么?
可以租他们的房子,买他们的菜,买日用品,理发,充话费,带动各种消费。
之前来的团队纪律严明,都做得很规范。
在这块宝地上发展迅猛,接走了很多老总,我们的网上老总也通过合作把我们迁到了这里。
那我们要怎么做?”
“猛搞!”
众人异口同声,仿佛平地里响起一个炸雷。
很显然,猛搞,这个词是网络文化里自我激励的词汇。
余三金回头扫视一圈,看见江雪英跟几个女老板坐在稍微靠后的位置,眼睛里充满欣喜,并没有关注到自己。
“好,基本情况我就介绍这么多。
言归正传,今天我们重点讲一下开辟新市场的几种方法。”
他在黑板上写下这一标题,一行字苍劲有力。
喝了一口水说:
“大家都感觉到了啊,之前在东成市,受到环境的制约,我们的寝室相隔很远,很难形成片区效应。
加上负面频发,本来应该能留住的新朋友,很多都错过了,错过了就要砸你的市场。
在座的各位老板,相信大部分都经历过这种惨痛的事情。
可供邀约的人选越来越少,怎么办?
大家也不用担心。
今天我把大家集中在一起就是分享几种开辟新市场的方法。”
下面的业务员拿着纸和笔,刷刷刷,都在埋头记录,像一群听话的小学生一样。
林国栋声音洪亮,继续开讲:
“好,下面我讲几个重点:
一、尚未开始邀约的新老板市场情况要好一些。
由寝室领导负责,结合这座城市的特征和个人的实际,进行适当的包装,从今天起可以开始邀约了。
二、市场开始萎缩的老业务员要考虑重新包装。
怎么包装呢?
1、包装西就这座城市;
2、包装你对外宣称的生意或工作;
3、老业务员之间有些市场信息可以交换。
你的市场对于你自己来说可能是一潭死水,动不了。
但是,把你们拥有的资源共享,互换,说不定又能打开新的局面。
4、网上发布招工信息。
根据自己熟悉的行业,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企业老板或高管。
需要注意的是不要留下太详细的地址,总的一句话,除了你的手机号码是真的,其它的都不要留真实的信息。
5、通过qq加好友,吸引异性网友。
这种方式其实依然有效,我们团队在座的某位老板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过来的,目前他发展得很好。”
林国栋喝了一口水,又接着说:
“那么,以上呢,是我能够想到的几种开辟新市场或邀约的方法,各位老板还有什么好的方法也要多多跟家人分享。
总的一句话,希望大家迅速行动起来,不要因为城市的变换而影响邀约。
另外,各寝室的领导等一下就会把电话卡还给大家,并且会帮你们办一张这边的电话卡。”
“还有,根据我们领导们的集体申请,我们网上大老总给每个人发放1个月的生活费210元。
7块钱一天的生活费,依旧不变。大家要好好利用这笔珍贵的运作资金。”
下面的人群热烈地鼓掌!
半个小时左右的宣讲,效果蛮好。
余三金放眼望去,每个人脸上都是晴空万里,眼里有光芒,身上有力量。
“离吃住宾馆的,拿万元打底的工资不远了!”
似乎每个人都这么想。
第二天一早,余三金就向管家请假去网吧发布招工信息。
由于他在昌州对烘焙行业比较了解,之前为了方便邀约又恶补了一部分烘焙行业的知识,余三金开始经营他虚拟的面包连锁店。
他在网站上搜索,进了一个专业的烘焙人才网。
在招工信息发布的页面,按照页面的项目提示,分别杜撰了企业简介,招聘职位,薪资待遇等要素。
余三金很顺利地就发布了招工信息。
在网站首页,他新发布的招聘岗位,营运经理和生产厂长一直在滚动显示中。
他给出的薪资差不多高出行业平均水平3000元。
鲜美的鱼饵已经撒好,就坐等儿上钩了。
余三金跟管家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还早。
就想着在网吧玩一会儿再回去。
他鬼使神差地把尘封已久的qq登录上线。
看到了女友给他发的一条一条又一条的信息,看到最后一条,是语气决绝的分手信。
而家里亲人的相册里有很多母亲的照片,佝偻的身姿,低矮破旧的房屋······
西就市,刘家沟附近某网吧,余三金正在经受内心的煎熬。
他起身去吧台买包烟,见有白酒卖,也顺手买了一瓶。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又看看消息,看看照片,泪眼开始模糊。
酒瓶开了,一口接着一口,辣喉咙,辣胃,辣心······
一个空的白酒瓶从余三金的右手滑落,落在冰凉的地砖上粉身碎骨。
吧台的老板被响声吓到,暂停了手中的收银作业。
“谁啊?什么事?”
开始,网吧老板还以为是小年轻们闹矛盾打架。
他向余三金这边跑过来,而在吧台准备下机付款的江雪英远远看见电脑屏幕前的那个男人好像是余三金,也不自觉地跟过来查看。
真的是余三金!
老板的吼叫声并没有吓到余三金,因为他在网吧老板还没到跟前就扑倒在地,扑倒在这玻璃瓶的碎渣上。
帮余三金关机的时候,江雪英看到了屏幕上的照片和一个女人的留言,她瞬间明白了一切。
她爱怜地轻声呼喊着余三金,把他抱在自己怀里。
做他们这一行的,没有一个家庭会理解,亲人和朋友的疏离是他们锥心的痛。
此刻的江雪英理解余三金的痛苦。
余三金脸上插进了一个小碎片,她拔了出来,鲜血直流,拿纸巾帮他擦净。
她麻利地付清两台机的费用。
在网吧老板和出租车司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把他安置在出租车的后座上。
余三金的上半身被江雪英紧紧抱在怀里,双脚太长,蜷缩在座位底下。
江雪英让出租车司机帮忙就近找家旅馆,在旅馆老板娘和司机的帮助下连拖带拽把余三金放在床上。
江雪英一路上说着感谢的话。
为了不暴露身份,她对小旅馆的老板娘说:
“我男朋友跟我吵架,他喝了很多白酒,麻烦你泡杯浓茶给他醒醒酒。”
老板娘很不情愿,站在门口不动。
反过来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告诫她:
“小姑娘,不能让他吐在床上,也不能吐在地上,不然的话你要另外出清理和清洗的费用。”
“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话音未落,余三金胃里翻江倒海,食物残渣带着浓烈的酒气从嘴里喷射出来,江雪英无法躲闪,头上身上都是。
“我的妈啊!”
一声尖叫!
旁边的老板娘吓得躲了出去,嘴里由喋喋不休变成了破口大骂。
江雪英双眼含泪,对老板娘的辱骂充耳不闻,她闩上门。
脱掉弄脏的衣服,只着内衣。
她稍微清理了一下头发和脸上的残渣,用温水打湿毛巾帮余三金擦干净了脸和手,又脱下余三金的上衣,拆下弄脏的被套。
余三金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又痛苦地嚎叫。
江雪英把垃圾桶拿到床头,让余三金趴在自己的双腿上呕吐,不断摩挲着他的头发,给他一丝心灵的慰藉。
如潮起潮落一般,余三金吐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吐出黄胆一样的苦水,嘴角还拉起长长的涎水。
江雪英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嘴里念念有词,恰如一个慈祥的老母亲。
终于,余三金平静了下来。
他挣扎着爬起来,翻转身,终于看清楚了抱着他的女人是江雪英。
他也发现自己和她几乎赤裸相对。
他想拉起床单盖着自己的上半身。
但也只能想想,因为此时此刻听他调遣的估计只有一对眼珠子。
索性他闭上了双眼。
实事求是地说一句,余三金讲给富婆方美雅的传奇故事里,难免有自我美化的成分。
但,此时的余三金也许真的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年青人。
毫不客气地说,是传销的经历,颠覆了他的认知,击溃了真善美,让他黑化,变得可以心安理得地游戏人间。
回到故事里。
江雪英把两人的上衣洗了,拧干,挂在卫生间里。
打开床头灯,余三金的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右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嘴唇干裂紧闭。
满屋子的酒味,令人作呕。
她把床边的窗户开了个口,窗帘还是严严实实的,关了灯,漆黑一片。
江雪英在床沿陪余三金坐了一会儿,见余三金渐渐没有呻吟声,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她穿上湿衣服,准备出去买点鸡汤或小米粥之类的食物。
在前台又被老板娘拉住扯赔偿的事。
江雪英气愤地说:
“我又不会跑路,他人不是还躺在你这里吗?
我是出去买点吃的,等我回来,你说多少钱我一起算给你!”
老板娘得到一句硬气话,也就没跟江雪英继续纠缠不清。
不知到了几点,余三金的眼睛酸酸的,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他轻飘飘的躯体仿佛置身瓯江,平躺在安澜亭渡口过江轮渡顶层宽大的甲板之上。
如孤独的江心屿一般,在黑暗的波涛里飘摇起伏,无所依附,随波逐流。
余三金刚到西就市,其他的业务员都在频繁地邀约,干劲十足,而他却病了。
经历过酗酒,高烧,打针吃药的折磨,余三金愈见消瘦,精神也萎靡不振。
只是裹挟在网络里周而复始地在日常安排里打转转。
江雪英看得出,林国栋也看得出。
余三金是在女友的分手短信和父母苍老的照片中痛苦地煎熬。
看来由他舅舅设计的攻心之术已经有了一点作用。
传销课堂二课的宣讲,需要清醒的头脑和旺盛的精力。
余三金病后初愈,江雪英则是长期营养不良,已经停经两个月。
这段时间,团队里的二课都是林国栋上任后着力培养的那对大学生主讲。
从反馈的情况看,放课的效果差了很多。
趁家里人不注意,江雪英偶尔塞给余三金一个温热的鸡腿或茶叶蛋。
林国栋则以谈事情为由头在小饭馆小聚,让余三金能喝碗浓汤或吃顿红烧肉。
过了一段时间,余三金的体重略微增长了几斤。
但他是一个抽掉了快乐的余三金,他缺少了一种神采,一种生机。
江雪英和林国栋心里明白,余三金是没法再登上二课的讲台了。
积极的心态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
消极的心态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
如今的余三金,用网络里的惯常用语来评定他的表现,就是:
“余老板消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