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薄薄的晨雾里洗漱完毕,余三金跟管家打了个招呼,推开大铁门出去买一家人的馒头。
昨晚,家里人每个人吃多少馒头付多少的钱,5毛一个,今天轮到余三金去买。
这种馒头,个头大,有嚼劲,能抵饿,变成了网络里的早餐首选。
余三金穿着有点单薄,把套头衫的帽子,拉了上来。
突然,传来一阵穿透力很强的语音播报。
他一激灵,快速掀掉帽子。
站在屋檐下,他凝神一听,感觉不是之前的警方流动宣传车的风格。
声源来自一个固定位置的高音喇叭。
“又有大的负面?”
他警觉地沿原路退了回来,随手关上门。
余三金现在所在的这个寝室是跟另一个团队的合租的。
所处的位置在二楼,左右相对,中间隔着一个巨大的天井。
房东一家人住在一楼。
这个寝室里精瘦的小个子管家姓孙,绰号“猴子”。
孙猴子反应敏捷,机警。
他见余三金去而复返,预感有事发生。
急忙制止了老业务员间“早上好!”的高声问候。
他又连忙给对面的另一个寝的管家打手势,对方也心领神会,顿时二楼鸦雀无声。
“赶快跟吕导汇报一下,有负面,感觉动作比较大!”
余三金小声对孙猴子说。
这个新寝室,吕荣良是资深的领导,余三金和猴子是骨干,其他人以新老板为主。
孙猴子同意余三金的看法,刚掏出手机,吕荣良却率先打了过来。
孙猴子接起电话快步下到一楼院墙旁,余三金也紧跟在后。
“孙老板,赶快跟房东大叔沟通一下,请他帮忙把大铁门锁上。
家里所有人不得出门。
现在刘家沟村子四周已经被团团围住,大路小路都走不了。
大领导判断这一次负面动静会很大,会持续很长时间。
他估计,政府多部门的联合整治是对上次打砸烧毁石桥派出所事件的强力回击。
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余三金余老板在哪里?
你们两个要好好的配合,把家里人照顾好!保持联系!”
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余三金也侧耳听到了吕荣良的嘱托。
孙猴子跟余三金对视一眼,感觉肩上责任重大。
房东一家人估计早已习惯了网络里的作息时间。
他们正围着火炉吃早餐,听孙猴子说明了情况,他反应迅速,又有种见惯不怪的从容。
房东大叔麻利的放下碗,找出放在窗台上的铁锁。
从铁门的小孔里伸出手,从外面把门锁上,制造出主人外出,门内无人的假象。
看来房东大叔对应对这类事件很有经验,他用浓郁的方言对两个管家和余三金说:
“你们赶快收拾一下,把人都带到楼顶平台上躲起来。
告诉他们,不要在平台边缘露头。
我会把上楼顶的那道门也锁上,放心,楼下如果有事,我来应付。”
三个人点头致谢,各自回到寝室立马行动起来。
房东大叔则不慌不忙地回到厨房继续端起碗吃早餐。
余三金对围成一圈的家人果断发出指令,隐隐透着寝室领导的风范。
连他在内一行9人快速上了顶楼,对面寝室的8个人也随后跟了上来。
十几个人拥挤着,躲在柴禾和杂物之间,有些人默默无语,面面相觑。
有些人衣服单薄,在瑟瑟发抖。
房东大叔轻手轻脚地上到平台,瞄了一眼,看了他们躲藏的情况,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退了回来,随手锁上了通往楼顶的那扇小木门。
余三金和孙猴子弓着腰在平台四周巡视一番。
这栋5层高的自建房,楼顶视野开阔,远近都看得真切。
往前方看,基本上没有比它高的楼房。
往后看,邻居家一栋5层楼跟它紧挨着,中间也就相隔1米左右。
余三金当时就思忖:
万一出现情况紧急,警察上来楼顶,他就想办法把人都带到隔壁那栋楼,内心稍安。
楼下声音嘈杂。
他干脆趴倒在地上,从平台围栏的砖缝往下看,楼下的景象如香港警匪片一样惊心动魄。
在城中村纵横交错的巷道里所有通行的人都被全副武装的特警拦截,被要求出示身份证。
本地人立马放行。
凡是外来户口,一律被呵斥蹲下,双手抱头,把手机、钱包和身份证摆在自己的面前。
在另一队特警的呵斥声中又被分批押解上了警车。
几台大功率的宣传车在反复播送依法打击传销活动的相关内容。
震耳欲聋的声浪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激荡着整个刘家沟村。
“看来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谁叫我们这些人太嚣张了呢,活该!草!”
他的心里有点怒其不争的愤懑,却也只能默默发泄一下。
不知道江雪英她们寝室的情况怎么样?
余三金摸出手机,快速地编辑了一天问候的短信,临了,还是放弃了发送。
哎,算了,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
余三金把手机放回口袋,刚想从前沿爬回来跟兄弟姐妹们聚在一起。
再次瞟了一眼前面,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师傅跛子秀才朱文才拎着一大袋馒头,一瘸一拐又退无可退地走到了特警的卡点前。
朱文才戴的遮挡着耳朵的大棉帽被要求摘了下来。
余三金看他张口似乎在辩解什么。
突然,他被劈头盖脸的打了一巴掌,手中塑料袋里的馒头散落一地。
余三金猜想,可能是因为独特的光头形象被重点照顾。
而他一直习惯挂在脸上的笑容则可能被理解成了一种轻蔑的挑衅。
总之,朱文才被围殴,被打倒在地。
隔了那么远,余三金都听到了师傅朱文才无法抑制的惨叫。
他差点站了起来,他紧握着拳头砸着水泥地,眼中噙满泪水。
他真想自己能像个超人一样,御风飞行,从天而降,把师傅从这种痛苦中解救出来。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切,身不由己地瑟瑟发抖。
他一直看到师傅那肥胖的身躯,被两名身材高大的特警架起来塞进了警车。
但一想到自己身后还有一大帮人需要照顾呢,寝室领导不在,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思虑至此,余三金不敢过多地表达自己的愤怒,甚至惊慌失措的表情也一点不能挂在脸上。
因为他的身后还躲藏着这么一大帮人。
团队的领导都被隔绝在这个包围圈的外面。
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余三金,此时此刻,就是这帮人的主心骨了。
余三金担心远处的警察抬头发现了他,就谨慎地退了回来。
楼上大部分人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很多老业务员知道他会讲二课,又当过领导,无形之中还是有一些威望的。
他尽量做好自己的表情管理退回到人群中。
对面寝室一位穿紫色羽绒服的女老板给余三金腾挪出一个屁股大的空位。
余三金礼貌地说声谢谢,挤着坐了下去。
嘭!
嘭!
嘭!
巨大的敲击声是从一楼的大铁门上传出来的。
“我嘞个去,这么快?!”
余三金刷的站了起来,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蹑手蹑脚像一只大虾一样,走到小木门的位置,侧耳凝神,捕捉着来自一楼的任何声响。
敲击声约莫持续了30秒,房东大叔不予理会。
他心想:
“谢天谢地,这房东大叔还是挺硬核的!说不定能帮我们躲过一劫!”
门外,村委会的工作人员开始用方言喊话。
余三金只能听个大概,大意是每家每户必须配合开门接受检查,否则后果很严重。
房东大叔很不情愿地把铁门打开,特警和工作人员一行人鱼贯而入。
房东大叔一再大声强调:
“我家没有租住搞传销的,早已经搬走了!”
但他这样一说,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他们把房东大叔推到一边,根本不听,直奔二楼。
一上二楼,他们看到了熟悉的地铺,黑板,厨房里成堆的白菜和土豆。
好像在诉说着他们的主人尚未走远。
“楼上几层有人住吗?”
一位带队的工作人员严肃地询问房东大叔。
“没有!”
房东大叔说的斩钉截铁,理直气壮,因为真的没有。
但一行人仍不死心,抬脚就往楼上去。
房东大叔抢在他们前面带路,把走廊的照明灯依次打开来证明他所言不虚。
两名特警在前面开路,双手抱枪,拾阶而上。
余三金的耳朵贴在小木门上,感觉空气凝固了一般,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一大群人躲在柴草和杂物之间,大气都不敢出。
他跟孙猴子对视了一眼,悄声说道:
“墙边有块旧门板,把他铺到隔壁楼顶,你随时准备带人撤到对面。”
这时候,余三金说的话就是命令!
孙猴子和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马上就去执行。
正在这时,房子的门前发生了变故。
一群网络里的人判断失误,慌里慌张从余三金他们大门口跑了过去,闹出不小的动静。
村委会工作人员纷纷大喊:
“站住!”
便追了出去。
两名特警也跟着下了台阶,跟着追了出去。
房东大叔倒是面不红心不跳,又顺手锁上了大门。
余三金惊出了一身冷汗!
警报解除!
他扫了一眼惊魂未定的众人,又看了看铺好的旧门板,眼神里躲过一劫的兴奋再也藏不住了。
他他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有点瘫软的感觉······
缓了好一阵,余三金又故技重施,爬到楼顶边缘去看情况怎么样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小时后,余三金目之所及的巷道里,除了执行任务的特警,已经看不到任何活物。
功率强大的喇叭里,重复高声播送的取缔传销的宣传语句,让余三金他们心生烦闷。
他刚退回原位,一楼的铁门上又响起了拍击声,响声较第一次要软弱许多。
随即传来本地人口音的问询,余三金猜测是街道工作人员之类的。
这次,房东大叔一路小跑着开了门。
双方小声交流了几句,语速甚快。
余三金是一句也没有听明白。
对方又匆匆去敲下一家的大门了。
天色如楼顶众人的心情一样昏暗了下来。
余三金猫着腰在四周又巡视了一遍。
他发现,特警换了班,添了照明设备,卡点未撤。
房东大叔静悄悄地摸上来开了小木门,打手势示意他们下楼整口吃的。
众人窃喜。
一行人借着仅有的一点光亮依次下楼。
孙猴子开道。
余三金断后。
走到一个拐角的暗影里,余三金发现身后有动静。
他讶异地回头,一个身影不知是脚麻还是低血糖,失去重心直接扑到了余三金怀里。
余三金下意识一把抱住,温香软玉,是个女人。
手上正用力抓着她的一对快乐球。
余三金闻着女人的发香,握着快乐球的双手根本不想不想撒手,这感觉,就特码一个字:
酥麻!
余三金的毛毛虫也不合时宜地想要出人头地。
他仔细一看是合作团队的那个紫衣少妇,就是给他让位置的那个女人。
余三金靠着墙,抱着女人在暗影了,真想不管不顾,好好操练一把。
但,理智还是抢占了上风。
两人尴尬的对望了一眼,余三金说:
“小心!”
紫衣少妇则说:
“对不起!”
余三金看着她下楼的背影,喉结上下窜动,只咽口水:
“可惜啊,可惜,要是······”
回到各自的寝室里,两个团队的人都不敢开灯,更不敢开火做饭。
他们个个肚子都饿得呱呱叫。
余三金和孙猴子用原始的办法在地上拢起火,烤了一堆土豆。
当滚烫的土豆分发到每个家人的手中,无疑,这最普通的食材此刻也变成了人间美味了。
吃完以后,连洗漱都免了。
众人摸黑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被窝。
地铺虽然冰冷,但今天能侥幸地得以保全,没有被车拉走,已经是老祖宗显灵了。
安顿好众人,余三金和孙猴子低声向吕导吕荣良简单汇报了家里的情况。
吕荣良对他们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肯定,叮嘱他俩保持手机通畅,等下一步的行动指示。
每个寝室柴米油盐的储备是充足的,即使被封控一个星期,家里的基本生活也不成问题。
余三金他们两个寝室的人又度过了两天哑巴式的生活。
隔着天井,余三金和紫衣少妇偶然凭栏四目相对,又如触电般弹开,是一种微妙的说不清的感觉。
毕竟,现在回想起来,余三金双手抓住紫衣少妇快乐球的那十几秒,她竟然没有反抗和本能的拒绝,这不得不让余三金想入非非。
要不是“大敌当前”,余三金一定会想办法跟她再续前缘。
到了第3天晚上,依然没有收到吕导吕荣良的指令。
孙猴子准备吩咐大家烫脚睡觉。
房东大叔打着手电筒找到他,拉到一边耳语了一番,就下楼了。
孙猴子把情况跟余三金马上通报了。
在狭长的厨房里,烟火一明一暗,余三金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
他转身对孙猴子说:
“还是赶快跟吕导汇报吧。”
电话接通了。
未待孙猴子开口,吕荣良劈头盖脸就说:
“我正在开会,等会儿打给你!”
就挂断了。
漫长的10分钟等待。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10点半了。
孙猴子和余三金等得焦虑不已。
吕导吕荣良的电话终于回拨了过来。
通话的内容依然简洁利落,他告诉孙猴子和余三金,主要内容有三:
“第一,特警卡点在半小时前已撤离。
据可靠消息,从明天起,当地派出所协同村组街道的工作人员继续上门排查。
如若发现谁家还藏匿传销人员将从严处罚。
还会有二查三查。
看来上面是要下定决心,斩草除根了。
为防止这个消息在团队里形成恐慌,这个情况只传达给你们两个老业务员知晓。
你们就不要再扩散了。
第二,你们两个要在30分钟内组织所有人撤出,团队里有人在村口接应。
第三,出村以后,你们要装扮成旅客,全部分散住进火车站周边的小旅馆。
因为人数众多,南来北往的,派出所没有那么多的警力逐一排查。
如果有经费紧张的业务员,由孙老板从大家月初交的伙食费里先行垫付。
好,话不多说,你们赶快收拾好,带人出来!”
消息一经传达,家里人立马行动。
被子和餐具等,不方便带走的,全部弃之不用。
只用了十分钟,他们就已经收拾完毕。
余三金和孙猴子各带几个人,分头出发。
他们偃旗息鼓,拎着简单的行李,借着昏黄的路灯,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到了村口。
村口的树荫里早有人在接应,他们又分成几拨分散打车走了。
老业务员都碰到过负面,但总是能等到云开月明的一天。
所以,这一次,他们走的时候,都还心存幻想。
跟之前一样,等风声一过,要不了几天,这个刘家沟还是他们的天下。
而余三金却在暗自懊恼:
“擦,我怎么没找那个女人要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