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应试的人一个个从左边侧门进了大厅,虽然正门隔着竹帘,但依稀看得见里间一趟桌子后面,坐着五位主考官,应答之人立在外间,高声回答着问题。我们在外面也听得一清二楚,往往里面说声好,这人就算通过了,人可以大大方方从正门走出来,说声不好,人就灰溜溜从右侧门出来。
这次大规模提拔总旗,是因为弘治爷身体好转,破例开了恩,允许锦衣卫提拔一批符合条件的人升职,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申请升职的小旗、校尉很多,而里面问的问题也很杂,大多是操典,我拼命地记着别人的问题和答案,虽然脑瓜好使,但一个时辰过去,所知道的都是片面。也许是天气热的原因,还是心情紧张,总之我感觉自己心烦气躁,心中却很纳闷廖建忠为什么没有让我准备,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只听得里面一声喊:“北镇抚司校尉张英进来回话!”声音悦耳动听。
我硬着头皮喊了声“是”,快步走了进去。外间很大,一个年轻侍从看我一眼,笑着引我进去,这名侍从长得白白净净,眉眼周正,举止动作特别轻柔,如同白面书生一样。他让我站在门口,原来外间和里间隔着一个珠帘,我身后就是进来的正门,外面的一切珠帘后都可以看到,我仿佛觉得无数只眼睛盯着我,这里非常通风凉爽,而我依然紧张地冒了汗。
稍许,一个威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道:“你是张英!”我大声说:“属下是张英!”那人似乎端详我,我没敢抬头看,那人道:“抬起头来!现在要问你问题!”
我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手心都是汗,有人笑道:“不用太紧张,认真回答就是。”听声音,是那慕容钊,我连忙说了声“是!”
一时安静下来,我的心砰砰直跳,俄而一人开口道:“你做过江湖郎中?”我连忙道:“是,祖上行医,属下受家庭熏陶,略懂一些。”
“那你怎么入了锦衣卫?”那人追问一句,我刚要回答,另外一人低声耳语几句,那人笑道:“看来你们锦衣卫是人才济济呀!”
一人呵呵一笑,道:“锦衣卫乃太祖皇帝所设,肩负保护朝廷之责,人间百业,三教九流,都需要了解,所需人才,自然不拘一格。”听声音,应该是慕容钊。
刚才发问的那人,轻轻咳嗽一声,便不再言语,另外一人缓声道:“你的履历我刚刚看过,看得出你有些本事,瞧你身材也很健壮,这很好,锦衣卫里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来承前启后。总旗虽然不算什么,但确实是一个承上启下的位置,多少百户千户都是从这个位置做起来的。本来可以直接任命,但朝廷为了公正起见,派来御史,对你们进行认真核查,你们如实回答即可,既然这样,我来问你,《大明律》是太祖高皇帝所创,你说下《大明律》首卷中何谓五刑十恶?八议又是什么?”我刚放松下来的心情,顿时又提了起来,乖乖的,这些我哪知道呀。我脑袋嗡嗡的,一片空白。
耳边忽然传来清晰的答复声:“回各位大人,五刑十恶八议实乃《大明律》中之《名例律》,乃众卷之首,五刑为笞、杖、徒、流、死;十恶为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八议为议亲、议故、议功、议贤、议能、议贵、议宾。”
天那,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声音和我说话声极为相似,就在我身边,替我回答之人竟然是那个年轻的侍从,他静静地说着,里面也静静地听着,仿佛我是局外人,默默看着。
“很好!看来你对《大明律》还算熟悉,符合晋升条件,张英,你可以出去了!好生努力,别辜负大家的期待!”里面传来和悦的声音,另外一人亦道:“不错,不错,牟大人,您果然好眼力!”我呆了一会,那侍从笑着说道:“张总旗,您这边来!”声音瞬间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我木讷地走出来,刺眼的阳光一时让我看不清外面。
外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是来看热闹的,亦或有为自己伙伴加油助威的。我走得很沉重,倒不是压抑,只是刚才的一切,让我惊讶万分。我还是缓过神来,感激地看着陪我出来的侍从,确切讲,他应该是位书吏吧,一身洗的干干净净的吏服,领子袖口服帖得规规矩矩。他身材瘦弱,白皙的脸上,始终是平静,他并没有正眼看我,这时,哈代、宁博阳,还有老于早已经奔过来,他们知道我通过了,热情地祝贺我,宁博阳一边抱着我,一面笑道:“我就知道你没问题的,果然没问题,二弟呀,你太沉得住气了,我都吓坏了!”而那书吏终于看我一眼,淡然一笑,道:“张总旗,您可以和您的兄弟们庆祝了!”我刚想问他的姓名,他却转身而去。
我升任总旗之后,廖建忠直接让我去了仪鸾司。
我是锦衣卫的新人,既然已经是总旗,就是正七品官,甚至可以通过本部堂官向朝廷上奏折。而我手下只有宁博阳、哈代两个小旗,以及二十八名校尉。按常规来讲,我可以负责五个旗,但廖建忠在堂上宣布的时候,偏偏给我安排了二十八人。这些人大多是新来的锦衣卫校尉,可以讲,我及我的手下基本就是新人。虽然如此,当我穿上崭新的总旗衣袍后,还是引来一阵艳羡的目光。往日一直对我不冷不热的楼奉,现在看见我,满脸堆了笑容。有的人来了四五年,若没有根基,依旧是校尉,年头久了,顶多是小旗,而我不到一个月,便跨过小旗,成为总旗,在别人眼里,不能不说升的太快。对我的议论自然是有的,我刚开始有些不安,和廖建忠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含蓄地说出我的顾虑,他不屑一笑,道:“天下之大,还怕人多吗?千户遍地走,百户多如毛。你小小的一个总旗,算什么吗?大明祖制,世袭罔替及特殊功劳者,可授。你担心什么,这才刚刚开始,好生努力!”这句话非常的熟悉,我为之一振,不禁释然,是呀,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总旗,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看见我有几分喜色,廖建忠又语重心长道:“你能顺利当上总旗,我很高兴。你也看到了,最近几天,锦衣卫来了许多人,他们是来找牟指挥使麻烦的,他们的一些子弟,没有当上总旗,对此,他们非常不满意。牟指挥使在选拔之前已经料到今天的局面,所以,选拔当日,他请来了一位监察御史坐镇,这样,一些弹劾就迎刃而解了。”
那日有五个人做主考官,其中一位虽然没有见面,但言谈举止确实不是锦衣卫的人,但我不清楚,为什么那位书吏能帮我,而且是在牟斌眼皮底下,要知道,牟斌为人一向刚正,我们这种小把戏,恐怕早被他看透。
廖建忠似乎明白我的心思,道:“你很幸运,但也希望你今后的路,一定要走好走稳,不要辜负大家的期望。你做了总旗,先去仪鸾司吧!”
我以为他能告诉我,帮助我回答问题的人,知恩图报,是人之常情。但他却让我离开北镇抚司,我笑着点头应允。其实,我不是太理解他的用意,我在这边刚刚立足了脚跟,便被安排到仪鸾司,似乎有些急迫。廖建忠看透我的心思,道:“你是个新人,到哪里都需要从头开始,这里虽然看上去很好,但你知道,负责诏狱,就意味着权势,你太年轻,不该过早接触这些。”我知道他说得是高德正的事情,不免脸热热的,他笑笑,说,“我知道你没有拿,但别人不会这么想,因为他们收惯了,虽然做大事不拘小节,你刚刚升任总旗,日后必将飞黄腾达,但你还是太年轻,暂时离开这里,那边虽然出入不是方便,但你慢慢可以接触到很多大人物,年轻人,总是要有些阅历的,这也是张公公的意思!”
我深谢不已,试探着再问那个人是谁?廖建忠笑笑说:“你难道要感谢他不成?那日几乎所有人都在帮你,这个天大的人情自然不是冲着你,你唯一做的就是只管做好你自己,就是对他的回报了!”这个他,想必是张公公,亦或是廖建忠,我抿着嘴笑道:“我最该谢谢的,是您和张公公!”廖建忠赞许地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道:“还有一点,就是你的个人安危,你虽然来的日子很短,但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人心叵测,在我这里,不见得安全。那里毕竟是皇城,戒备森然,一般人不敢造次。不过,你时刻要小心,皇亲国戚,朝廷大臣,你经常会遇到!若有为难,你可以找一个叫寿韬的公公,他可以帮你,带你找到我或者张公公。当然,你也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去找他。”我听他说得认真,想想向冲平白无故死去,加之东厂的事情,心里顿时打了一个寒颤,自是牢牢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