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看着少年出门,拿起铜烟袋凑近油灯点燃,吧嗒吧嗒的猛抽了起来。不远处的竹楼里,褚夫人似有感应的抬起了抬头:“还是要开始这个计划吗?”
师傅闭目自言自语:“能告诉他的已经都告诉他了,剩下这几年,还是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渡过吧。”
“是啊。”
一道和蔼的声音也在叹息:“卢子说,小狗儿躯壳溃散的过程,不亚于刀斧加身,凌迟炮烙之刑,我都不敢想有多么的疼了。”
一道本该温润的声音此刻也有些低沉:“无咎之魂,观人如观神,他已经陪我们做戏这么久了,是该让他肆意的去过最后的人生了。”
虚空中响起几声叹息,然后又复归平静。
直到过了好一会,一个艰涩的似乎很久没有开过口的声音响起:“吾观他,似有求死之意。”
竹楼里,褚夫人的手抖了一下:“不可能,他都撑了十四年了,没道理最后四年撑不过去,阿易是个执拗的孩子。”
“再执拗也是个孩子。”
似乎已经躺着睡着的师傅梦呓般开口:“我似乎有件事情忘记告诉你们了,我法家只有刑罚之术,我用来延缓小狗儿生机流散的那道锁身之链,其实是出自九律,名为拘役。锁魂拿魄,锥心蚀骨,最为歹毒,此乃我法家...十恶之极刑。”
虚空突兀的一片宁静,不少人一时之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唯有一个女声刺耳至极,像极了护着狼崽子的母狼:“去他*的法家!”
师傅似乎没有听到这句不敬之语,只是神情肃然了不少,似是在警告某些人:“天外天可能出事了,他们已经在催促我了,这是关乎整个苍天的大事,所以此间事了之后,你们该登山的登山,该入世的入世,若有人心软想凭借手段要他重活一世,我会亲自出手送他入灭。”
“但在这之前,轮到我们先去死一死了!”
虚空再次陷入了宁静。
太平观里,一直沉默从未插话的任恭道人看向了夜空,似乎眼神已经从隔壁的心灯寺落到了几万里之外。
“怪不得心灯和尚说不忍卒看,呵~”
聪慧异常却不乏赤子之心,心性淡漠又常有怜爱之意,多么合适的衣钵传人啊,可惜那个昂藏大汉已经不在了。
被发跣足的任恭道人缓缓闭眼,他有些想大哥了。
外面已经天黑了,幸好有明月可照脚下的路,一直跟在身后的大黄,可能也知道少年想要去哪里,主动走到了少年的前面,帮着少年探路。
出了家门,重新回到了桂花树下,几乎都不用辨别方向,王易就朝着功名巷走去,他不是要去夫子家,而是要去跟母亲告别。
游子离家,总归要告诉母亲一声。
其实从师傅的家继续往外走约半里地就是上山村的祖坟,可惜王易不是上山村的孩子,母亲也不是上山村的村民,因此师傅把母亲葬在了另一个方向,也就是从守道巷往外走约三里地,那里有座不大的土坡,土坡上面全是大大小小的树,旁边还有一个小水塘,师傅说是一个好地方。
这条小径不经常走人,路并不是那么的好走,王易虽然走的很慢,但走的很坚定,大黄也是不急不缓,始终走在少年前方两米远的地方。
足足走了有大半个时辰,王易才出现在了小土坡的下方,不远处是一个微微鼓起来的小土包,前面立着一个粗糙的青石墓碑,只简简单单写着“白灵真之墓”五个大字,和青石牌坊上的“上山村”三个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走了这么远的路,王易已经有些疲惫了,他干脆坐在了墓碑前,轻轻的抚摸着墓碑上的每一个,清冷的月光下,抚摸这墓碑的少年异常的平和。
白灵真,这是母亲的名字,除此之外王易对母亲就一无所知了。
他曾经问过师傅,但师傅对于母亲的事情也知之甚少,只是说他当年游历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倒卧在地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女人似乎是受了重伤,但并没有求师傅救她,只是求师傅救救怀里的孩子,师傅当时有重要的事情,而且也不是医者,所以当然拒绝了女人,但是这个女人却拿出了一件师傅需要的东西来换他救自己,师傅答应了这笔交易。
再后来,师傅就收养了自己,又将女人埋在了这里。
王易现在还记得,师傅当时面色平静的讲完故事后,那好像总结一般的三句话。
“她说,她叫白灵真。”
“你身上的伤,应该就是她在怀你的时候造成的。”
“她看你的最后一眼,是我从未见过的,如此真挚而热烈的眼神。”
又过去了盏茶时间,从回忆中惊醒的王易觉得身上有了些许力气,就扶着青石墓碑重新站了起来,他左右都看了看,然后转向了这座小土包的右方,这里有一块小小的平整空地,一根杂草都没有。
王易伸手摸了摸这块土地,然后慢慢的躺在了这块土地上,发出了满足的一声叹息,这块空地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样,他很满意这块地方,等再过几年,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挺好。
少年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他其实什么都懂,从七岁开始他就发现了上山村似乎不太对劲,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上山村不和谐的地方也越来越多。
少年不想问,能活着就已经倾尽全力了,他哪里有心情去问其他的,但是他确实没有想到,原来村里住的所有人都是话本里说的神仙。
神仙,多么美好的字眼,但是也和自己无缘,如果他的身体健康,他也想试试另一种人生,可惜他的身体并不允许。
王易不怕死,但是他不想死,师傅今天跟他说的所有的话,其实都是想留住自己,还有夫子、褚夫人、何老爷、任恭道人,还有三宝和阿萌,如果自己就这么突然死了,他们肯定会很伤心的吧。
所以少年早就做好了决定,他不会修炼,也不会主动求死,只等着十八岁生日之前,他自己悄悄来这里住下就好,就像垂垂老矣的老犬,死前都会离家。
月光依旧静静的照耀着墓地和少年,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的少年似乎安静的睡着了一样。
不远处,名叫大黄的的狸奴也横卧在地上,静静守护着少年,方圆十里,无虫豸敢轻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