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现在的心理状况不是很好。
主要体现在本来贯彻毒舌到极致的隔壁邻居家弟弟,现在见了我也不敢多说几句话,反而犹犹豫豫、欲言又止。而我也一般会假装没看见,面无表情地扬长而去,导致月岛某次实在是忍不住说我现在脸臭得像是随时要给别人一拳。回想起最近田中和西谷看见我就先倒退十米的样子,我觉得月岛是对的,特别是考虑到他们两个之前看见我只会倒退三米。
只是东峰居然也想跟着逃跑,气得我真的踢了他一脚。
当然这主要是我的错,我反思。
俗话说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在接连拒绝各方人马善意且担忧的问询之后,我在书桌前正襟危坐,手拿一支笔,面对白纸,打算好好整理整理最近的烦心事。
首先是现实情况。
学习,正在稳定下降中。从最近的几次仙台第二的模考排名中,我已经完全掉出东大和京大的录取范围,并且保守估计私立的录取概率要比公立大。
排球,进展缓慢。如果把我这几年练习排球的生涯平摊成一条直线,就会发现虽然我现在勉强算是还在进步,可以进步得越来越慢,能够攻克的难题早已解决,只剩下难以攻克的问题持续悬而未决。
而以上提到的我最近在两个方面遇到的困难,本质上又是相互排斥的。
如果想要提升学习成绩,我就必须削减练习排球的时间用来学习。
如果想要精进排球技术,我就必须增加排球训练的时间,并且更加专业化。
我明白我最近如此郁郁寡欢的原因正是我在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定、左右为难。但是一次次的碰壁已经证明我不可能能够两手抓。
在每个人一天只有24个小时的情况下,我想要成为超人的话,只能更加更加努力。晚上更晚睡觉、早上更早起床、取消和宫侑的固定通话时间、不再找机会和及川岩泉出去闲逛、不再和月岛一起写作业、放假不再前往东京放松。挤出时间来上补习班,在去县体育馆的路上背书,把每天都塞得满满当当。
理论上我也许可以做到,但实际上并不能。因为后面这样的人生对于我来说过于煎熬,我根本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
握笔的手指停下,笔尖抵在白纸上,很快就晕染出一个小黑点。
已经总结完毕,接下来是解决方法。似乎一目了然,那就是放弃一个。
这个放弃不是指真的放弃,而是不那么在乎。
学习成绩只要保持在还好,能上重点私立大学就行,不再纠结于这次究竟排第几。
排球就继续普通地练习,反正升学之后,大学四年也只是继续打社团,我的水平已经足够应付半职业的强度。
……这不就是月岛吗。
明明自己之前在他面前装成一副成熟的模样,但其实刚刚我的想法和月岛秉持的观念如出一辙。
马马虎虎,随随便便,这样就行了,这样才能轻松。
我倚靠在木椅上走神。脑子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转不动。明明木椅的触感还在掌心,却总觉得自己飘在半空中,分不清脑海里闪过的片段究竟是什么,所有念头都黏糊糊缠在一块儿,连要把它们拨开的力气都没有。
排球,这个从国一开始就几乎要占据我全部生活的东西,我却发现我确实完全没有搞明白它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
之前,因为实在是被绪方前辈挤兑得不好意思,我在网上搜了一下现在日本女排国家队以及各个俱乐部的情况。在我随便看着各种采访的时候,有个问题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就是“排球对你来说是什么?”
“这个问题好蠢啊。”宫侑随口抱怨。
“是吗。我倒是看不同的选手有不同的答案觉得很有趣。等侑你当职业选手之后也要回答这个问题吧。”
“但是有什么必要吗?大家不都超爱排球?答案一目了然。”宫侑语气里满是理所应当。
我只能沉默,然后假装没听到般略过这句话,继续回到之前的话题:“比如有的选手会说排球对自己的重要性,像是成长源,想要不断进步的东西,但是也有的选手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完全不一样,反而回答什么"排球对我来说是个有趣的运动"。”
“后面那个回答是什么鬼。”宫侑吐槽。
我追问宫侑这个问题的答案,却也知道凭借他这个空空如也的脑袋哪怕绞尽脑汁也搜刮不出几个国文单词,果然,最后他只能简单地回答:“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感觉从文字上看读者可能体会不到你有多喜欢。”
“真麻烦,”宫侑只能加上几句补充,“最喜欢、爱、压倒一切——这样总行了吧!”
从宫侑嘴里听见如此沉重的断言让我微微愣住,只是可能对于宫侑来说这只是发在内心的真实想法。随即我开始后悔为什么一定要在宫侑那里求得一个答案,因为马上他就开始反过来追问我。
我支支吾吾、呃呃啊啊很久,最后只能尴尬地说:“排球对于我来说是个有趣的运动。”
“这不是和那个离谱的答案一样吗!”
这次的对话在宫侑的大喊大叫中结束。
但是我是发自内心的,这的的确确是我唯一能说出来的答案。
我挺喜欢排球的,不然也不会打到现在,我喜欢这种一定要齐心协作才能完成一场比赛的感受,而不是只要靠某位天才就行。虽然也有这种打法,但是事实证明六人强才是真的强。我最喜欢排球的大概就是这种地方,再强的攻手,也需要你的队友保护起球,也需要二传来为你开路。
但是除此之外,又什么都没有了。
傻乎乎的我在进入竞技体育这个圈子这么多年之后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进入这个圈子。
竞技体育和喜爱运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东西。喜欢一个运动,只需要看别人打球、自己偶尔打打、打得好打的烂都行,就会觉得开心,但是竞技体育不一样。
它要求卓越。
或者说,追求极限。
哪怕代价是折磨自己。
就像是岩泉曾经说过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都是痛苦,只为了那百分之一的喜悦,所以一切都值得。
只是他没说的那部分是现实。现实里那百分之一的喜悦就像是西西弗斯永远在推石头上山,但是永远没有尽头。
及川和岩泉如今也没能赢来那百分之一。
我虽然有凡事都想尽力做好这个习惯,但是我并不是个胜负欲强的人。比如说虽然我对成绩下降这件事很烦躁,但如果让我发愤图强争抢仙台第二的第一名,那我也是敬谢不敏。
国中阶段我就一直被诟病这点,在社团里格格不入。唯一一次鼓起劲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收到新山女子的体育推荐而导致自尊心受损,才在当年的JOC里拼命了一把,并且赌气决定高中升学死都不去新山女子。
升入高中后,虽然排球训练本身倒是没落下,但是没有固定队友,能参加的高质量比赛也比较少,可能也只剩下每年国体和国际青少年比赛算得上重大。但是说实话,国体如果珍妮不参赛,天内和我又是同队,同龄人中能给我带来压力的不多。国际比赛则是完全相反,日本队夺冠的几率很小,哪怕是赛前放狠话环节都只敢说争取获得奖牌。以上两个情况导致我哪怕面对如此重要的比赛,也不太能调动起我的求胜心,前者是因为不够困难,后者是因为太困难。
所以,我已经不太能从排球里获得太多的成就感了。
回溯时光,这种性格的我到底是为什么走进竞技体育、坚持打了这么久的排球?
……是那个时候。
空荡荡的球场里只有及川一个人,他站在我面前,滞重的阴影压在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努力。及川微微喘着气,眼睛里像是在烧着什么东西,简直要烧到我身上。我无法把我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只能被迫听着那些话。
一切的开始。
此时我已经从木椅移动到床上,后背先贴着床板重重沉下去,发出一声闷响,连带着床垫都陷出个浅浅的窝。双腿没力气地蜷着,一只脚的拖鞋还挂在脚尖晃了晃,最终“啪嗒”掉在地板上。
曾经,在我羞愤于未被新山女子赏识事,我曾经朝着及川撒气,说这是他给我的诅咒。
现在想来,那个算什么。
我现在的状况才是真的诅咒。
全部的全部都已经进展到无法全身而退的地步。虽然孤爪一直朝我强调,我的决定只会是我的决定,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干涉我,可是已经太晚了。
我的学业,我的高中,我的摩托车,我的教练,我的国家队队服。
我的邻居,我的前辈,我的朋友,我的恋人。
构成我生活的一切,全都是排球。
我和黑川的友谊仅仅是靠意气相投吗?绪方前辈单方面对我的纠缠是因为我是她最好的后辈吗?影山对我的崇拜只是因为我是个温柔的前辈吗?月岛总是对我态度复杂是因为我学习成绩好吗?我在乌野男排指手画脚是因为我态度强硬别人不敢惹我吗?我和宫侑的恋情里面没有排球带来的巨大吸引力吗?
如果我就此抽身而去,完全与排球脱离,只成为一个爱好者,坐在观众席里为大家喝彩,比赛结束就抛之脑后,掏出手机给他们发短信问候,听上去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我的全世界都会有所不同。
其实我并不懂当年及川为何如此希望我踏入这个球场,成为他的同伴。而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对于我现在的成绩和这些年的经历他是否已经满足。
如果我在高三毕业的那年,对他说,当时与你的承诺,现在应该已经够了吧。我要放弃排球,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他会露出和13岁那年如出一辙的表情吗。
实在是想不到,兜兜转转,国中时期笼罩着我和他之间挥洒不去的流言蜚语——我是为了及川才去打排球的——此刻看上去似乎也不完全是谎言。
手机接连不断的哔哔哔收件提示音打断了我的混乱思绪,我不用打开都能猜到肯定是宫侑。虽然今天已经提前打好了招呼今天晚上不方便打电话,可是耐不住寂寞的他还是一直以一种笨拙的方式安慰我。
一封一封扫过那些不着调的邮件,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对于排球很焦虑的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宫侑在我身边。
因为跟上天才的步伐真的很累。
如果我成为了所谓的“庸人”,我不知道宫侑此刻投射在我身上的狂热还能剩下多少。
我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屏幕上的邮件文字明明清晰,宫侑谈起马上来临的IH,以及暑假要来东京找我。
我大概是真的很喜欢他,所以还是决定要努力一把。
我的暑假会很忙,首先,趁着爷爷奶奶外出旅游而机缘巧合偷偷来来我家过夜的宫侑实在是把事情搞得难以收场。然后我要去看IH的比赛,我发现星海光来宛如发现启明星,导致宫侑气个半死,发誓要把鸥台打个落花流水。最后我要飞往国外进行U20世青赛,倒时差又是极其痛苦的一件事。
不过这些之中还是我发现岩泉居然背着我偷偷跑来东京考托福更令我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