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微殿外,花淑楪跪在石阶下,她不惜违反禁令,只希望见到女孩最后一面,也好给云裳一个交代。
她凭借幻力,亦可以强撑着身体,只是之后疾病的来势会愈发凶猛。
阳光早已洋洋洒洒落在台阶上,天气暖和地有些过分,她缓缓睁开眼睛时,才发现是躺在一间客房里。
房间里太过简朴,显然被褥还是放置过很久的,如此蓬松柔软,可不像有人盖过了。
她打着哈欠穿上鞋,刚出门,就看到房间外一侧的青石墙面上挂着五色令旗。五色令旗乃是清净、庄严、护持道场的令旗,平日里少有出现,她猛然想到曾经上清师祖直管门规戒律,这里很可能是他的住处。
顿时花淑楪面红耳赤,不知要如何是好,如今不仅没能向玉清师祖负荆请罪,反而一错再错,还让上清师祖担心她。
她紧抓着衣服,直到手心出汗,才发觉如今披头散发,更失仪容,在小院里前后寻不到铜镜,就着池水梳妆一番。
“淑楪,你在这里做甚?”
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沉思,一不留神,手中的木梳落入水中,她一努嘴又立马不露声色,才转身望去,果然是上清师祖。
她低垂着头,拘谨地拍了拍衣服说:“师祖,弟子本是来寻玉清师祖,没想到睡过头了,还打扰到您”
上清笑道:“无妨,师兄他回来了,一回来就说着要你过去,我正是来找你呢!”
“啊?”花淑楪不敢多言,生怕又让上清师祖不高兴,刚抽出余霞就见他递来木梳,脸上又是一红,伸出双手接过去,小声说:“谢谢师祖”
清微殿
花淑楪走进大殿,她突然记起那日既见到了玉清师祖,也见到了云裳。多年不见,似乎变化了许多,也似乎没有改变许多,只是师祖看起来苍老了不少,而云裳与她似乎仍是亲密无间,隔阂却越来越大。
金壁之下,两位老者虽须眉苍白,仍直挺着身体,一人持长剑,一人持拂尘,如墙壁上腾云驾雾的神仙一般,不怒自威,正气凛然。
她的心如同脚步声愈加嘈杂急促,低垂着的头再抬起时,本是走在她前面的上清真人出现在金壁之下,三人如三尊神像端坐在玉座上,目光皆是注视着她。
众掌门站立在中庭两侧,面目庄严凝重,顾日耀同样神情紧绷,目不转睛地看着师祖。
“淑楪,你来了”远远便听到玉清真人的声音。
她一听这个称呼,不禁泪流满面,身体一软跪倒在地,哭喊道:“弟子在,弟子逆悖师令,正邪不分,不敬天地,罪当诛杀!”
师祖的话语似在耳边低诉:“我不是怨你,只是要你知道,人命关天,守护中原的黎民苍生,本就是我们所遵循的天道”
花淑楪呜咽着点点头说:“弟子一直是铭记于心,昨日是被那妖女一时迷惑,才出言不逊,望师祖责罚!”
玉清却出现在她身边,将她扶起,朝向众掌门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今形势所迫,我便不再以门规处罚,只要你不再犯错”
她连声说再也不犯,玉清便笑道:“各派掌门,倘若品行不正则会误人害己,一旦稍有差错,不敌妖人,我元和太一教何以面对天下苍生?”
“今日寻来你,我早已原谅了你,快快落座吧!”花淑楪感激涕零,泪眼朦胧中无比崇敬地看着师祖。
她又是连声说不再犯,这才在惘星河与顾日耀的搀扶下回到了座位上。
众人缄默无声地看向玉座旁的玉清真人,他抚须而言:“我元和太一教八派创始,不仅仅依八卦所划分,同样是依八山所分,更是依天意所分”
众人接连点头,才听他道:“宏祁河的支流一条又一条穿过八卦城与八山,这便是联系我八派弟子的生命之河,而三岛之中的天柱,与其下天柱山遥遥相望,这同样是我教的精神支柱,我元和太一教在近八百年间屹立不倒,是有着极其雄厚的底蕴与实力”
师祖说到此处在座的掌门无一不面带傲气,昂首听之。
玉清将手中的长剑高高举起,道:“这把剑,名为溶血”
长剑如白玉光洁,剔透无色,依稀看得出剑身上有几道血丝。
这把天器榜上排名第二十八的天剑,是唯一一个除名称外有部分记载的天器。只是它不同于文字所描述的,既无血甲覆盖,也无红光四射,此时它安安静静躺在真人手中,就像正午艳阳高照所留下的一束光芒。
他们看得发痴,玉清真人道:“趁现在,我便告诉你们这把溶血剑的来历”
七百五十年前,石庙中,三位真人此时只是些贫苦道士,甚至不知晓幻术是为何物。
玉清最为年长,已是古稀之年,上清其次,知天命,而太清不过弱冠,且行事无抱无束,最被他们的师父所欣赏。
师父岁阳方士传闻已有两百岁,在人间已是老神仙一般的存在,据他所说,这座百姓自发为他建成的道观里,唯有石庙最为珍贵。
上清便问:“一个小小的石庙,供些无面之像,修缮未完,为何珍贵?”
岁阳笑道:“凭其来历尊贵”
师父便要领他们前去叩拜,玉清走在最前,上清在侧旁嘟囔着破庙随处可见,有什么来历,太清笑着让师兄好好听,毕竟在他看来师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在石庙内最偏僻的一个角落,这座神像所用石材不同于其他,浑身带有殷红色,怒目圆睁,脚踏恶鬼,手握的地方似乎失去了一个法宝,但他没有失去威慑妖孽之气。
师父年事已高,早已不便跪拜。今日却不同于以往,他缓缓地弯曲着双腿,还是一颤跪了下去,趴在蒲团上痛得紧皱眉头。
玉清前去搀扶,被师父拍开了胳膊,岁阳双手合十,脸上如神像一般血红,最后将额头贴在地上,礼节过后,他才让太清扶起。
他苦笑着,为神像续上三根香,便说:“天道无常,我以居士自居,几百年间还是一事无成”
太清振臂大呼:“远在大秦、东瀛的夷狄之地,近至山下小镇,百姓来浮石观上香祈福,师父皆是有求必应,您与六天神灵又有何异呢?何出此言?”
岁阳示意他放开手,独自走到神像前,仰头漠然看着它,道:“过去,你这般讲,我当听句废话,如今就成了亵渎”
岁阳怆然涕下,徒弟三人大惊,自入门之后,他们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动容。
不知何时,岁阳已经出现在血红神像之后,一手紧握着它的后颈,在弟子们的大喊下将它的头颅提起,随后一掌将它的身体打个粉碎。
他们才看到这神像殷红的缘由:其内存在一只白玉剑鞘,已被冲天黑气所笼罩,但周围有八张金箓,呈八卦方位将邪气镇压,但隐隐间金箓上的血字咒语被邪气侵蚀,开始发黑。
玉清三人惊骇万分,不由得一同看向师父,他浮空后稳如泰山,至于脚下无物可踏。
岁阳隔空将剑鞘紧紧握住,厉声说:“这等邪物竟被天下人跪拜了数百年,我惭愧至极,虽在百姓中我有神仙美誉,却无博识慧眼,今中原天灾不断,必然是我颠倒黑白,误人子弟由此惊扰天神所致”
“师父,弟子这便除去此物”上清接过他手中的剑鞘,平日他一人便挑起四桶水,被一只剑鞘压得抬不起胳膊,师兄弟三人协力才勉强抬起它,朝五里外的黄河走去。
刚走出道观,他们听到师父的悲叹:“多年功德,竟毁于一剑鞘,死时天地动怒,必会让我葬身鱼腹”
自怜自艾的笑声过后,他们远离道观,在通往山脚的石阶上留有厚厚的一层白雪。六月的天,白皑皑的大雪飘摇落下,三人的足迹很纷乱,混沌的天地是他们的背景。
讲到此处,玉清身体一倾,在众人面前站立不稳,众掌门皆是嘘寒问暖,他嘴里说着没事,已经在大座上站不起身。等好些后,他在太清的搀扶下领众人走进了三清阁,台上供奉着三清神像,他从袖中掏出一个无字牌位,放在香炉后面,也无叩拜,只行了个晚辈礼。
见上清太清二位师祖感慨如此,众掌门恍然大悟,不由嗟叹几声,随着恭敬地行礼。
真人将牌位收回后,道:“未等我三人将此物沉入黄河,洪流将道观冲毁,世间再无岁阳方士”
“之后,剑鞘上的邪气退散,八张浮空的金箓却越发璀璨,当时的符文经太清师弟查过,似乎是春秋战国时的术法,高深莫测之至,恐怕天下无一人能领悟,更谈不上施展”
“我三人知剑鞘是邪祟之物,而八方金箓则是道家至宝,不可剥离两者,所以立教于太行山之中,深埋金箓于风雷等八山之下,至于此剑的剑鞘,之后七百余年黯然无声,自然符文我们再未见过,自溶血出世之时剑鞘开始波动,如今得到此剑,不知是祸是福”
“但此剑需嗜血认主,天剑的操控权,倘若还落在他人手中,于天下百姓是多大的危害,不可不正视之,唯有重启金箓,将溶血剑与其剑鞘共同镇压,才可安心,故我留下诸位,不知你等听后是何意?”
花淑楪见师兄师弟们同样面露难色,诚然,连师祖都不知金箓如何施展,而且是远古的术法,一旦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太清真人笑道:“师兄,不必如此强求弟子,我倒是觉得,既然剑鞘与此剑有关,金箓本就是为镇压此剑,而非仅仅一个剑鞘,况且他们也不知金箓被置于何处,一旦掌握不好分寸,八卦城也要受到波及,误伤了弟子们可不好,不如我三人合力镇压,我倒不信,你我这身手还会差了?”
“师弟”上清捋一捋胡须,他一笑,这些掌门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料,才听他说:“既然师兄召见我等,自然已经做下决定,眼下不如听听弟子们是何看法?沈风,平素你最先表态,你先说说!”
沈风这下身体一震,走出来,瞻前顾后不知如何开口,顾日耀便说:“虽然我们这些弟子都达到了上清境第二层中期以上,但在我教历代掌门中最多算得上资质平庸,实力不济,恐怕难堪此任”
悔煜炎不等他说完便道:“顾师兄所言极是,但眼下不容我们再犹豫,缚灵天阵之威,一出手便将杀戮魔灵打得退入本体,真要让㯻拘魄找到其他神兽,我们的处境会越来越可怕的,弟子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些解决剑鞘的事为上”
艮城内以山峰居多,也设有宗门最大的藏经阁,元和太一教诸多功法书籍均在其中,历代艮派掌门则对经卷有卓识远见。煦浦秋更担忧的是瀛洲仙山上的远古书卷,道:“况且,不知那青玉膏山上留下的秘籍,他们能拿到多少,远古幻术,应付起来相当棘手,倘若那些史书上有些惊天之谜,我们无心知晓,无法揣测幻世真实的天道,这可谓是火上浇油”
“越往后越危险,我支持悔掌门所说的”花淑楪正颜厉色说,看向惘星河,他心中愧疚,笑着站出来说:“我与花掌门的想法一致”
“铩掌门怎么看?”太清真人问。
他作揖答道:“就实力而言,我实在弱小,但就职责所在,我不能退却,羽乐愿尽全力,镇压溶血,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说得好!”玉清真人将溶血剑交到他手中,道:“你的二位师祖和师伯师叔们仍在上清境,各持一金箓,而直面剑鞘的邪气,唯我可以,你在我等压制邪气后,将天剑溶血收回剑鞘,你能否做到?”
铩羽乐看向这把天剑,没看得出它的隐患,恍然想起那个男人将它朝向法阵劈砍,只为救出夫人。他更想起那个风雨中长跪在地哭泣的人,那个仰头看向天空无限悲愤的人。
师祖的话很快将他拉了回来,他看着这些前辈期待的目光,心中坚定不移,道:“弟子定会做到”
天剑被他握在手中,在清微殿中,在三清神像前,在两边墙壁上诸多前人与身旁的前辈注视下,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天剑,剑锋上的光芒照亮了整间三清阁。
一阵狂风将蜡烛全部卷灭,他们的道袍被吹得飘扬,真人如临大敌,手中提着龙汉,狂风席卷中,一步一步朝大殿外走去,离光芒越来越远。
三位真人的身后是元和太一教当年的翘楚,只是师祖还在,而他们成了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