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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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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逾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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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并没有人注意,店家还在教儿子打算盘,无视了叶秋水的话,只当她是胡言乱语。 倒是店家的儿子算术算的头疼,听到她的声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忙回答,“是三十七钱!” 闻言,男人哼了一声,握着戒尺敲了敲他的肩膀,“她不识字,随口乱说的你也信,你自己算,算不出来就跪在外面。” 男孩愁眉苦脸,耸拉着肩,握着笔继续在纸上图画。 叶秋水听到父子俩的对话,咕哝道:“就是三十七钱。” 半晌,男孩算出答案,“爹,我算出来了。” 男人接过纸张,看了两眼,诧异,“还真是三十七钱。” 方才那个丫头随口之言,居然是对的。 “水丫头。” 店家搁下算盘,唤道。 叶秋水放下抹布,小跑过去。 “你怎么知道方才那道题是三十七钱?” 叶秋水答道:“算的。” 店家笑道:“你学过算术?” “没有。”她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会算?” 叶秋水说:“听你们说的,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二二如四……逢一进一,逢二进二……三一三余一,三二六余二……” 她开口,一字一顿,流利地将口诀背出,甚至还记住了几句珠算的方法。 店家惊诧不已,小姑娘一字不错,没有人教过她算术识字,只听着他们方才的交谈声,她就已经背下,甚至能运用来解题。 “你过来。” 男人招了招手,叶秋水走到柜臺后,听他说道:“有商携铜钱二十贯,购布十匹,每匹布价三贯,后售布七匹,每匹得钱四贯。又购绢二十匹,每匹价二贯,售绢十五匹,每匹得钱三贯。商盈亏几许?” 这个算术题并不复杂,难得是要算许多步,还要考虑欠银归还,若是加上利息,又要难算许多,且叶秋水之前并无人教导,只是听他们说了一个时辰,背了算术口诀,男人没指望她能解出。 但叶秋水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比划,口中念念有词,“四七二十八,盈十八……欠银四十……本金二十,盈……” 叶秋水眼睛一亮,说:“三贯!” 她算得不快,但胜在条理清晰,不会出错。 反倒是一旁店家的儿子,抓耳挠腮,在纸上涂涂画画,支支吾吾。 一个是教了无数遍,但榆木脑袋不开窍的猪儿子,一个是在边上擦桌子,只听了片刻就背下口诀的孤儿,店家头痛恼怒,不停叹气。 忍不住扭头,吼道:“我教了你多少遍,给你送了多少束脩,你学的还不如人家听了几遍的小丫头!” 柜臺后的小男孩撇了撇嘴,嘟囔,“没爹没娘,算得快又有啥了不起的。” 叶秋水听到,并不在意。 店家又出了几道题,她都一一解出。 算术并不难,但她现在只会最简单的加减相乘,再复杂的就不会了。 夜里,店家给叶秋水拿了三枚锅中没有卖完的水晶饺,结算了今日的工钱,叶秋水欢天喜地地跑回家中,将两枚铜钱存进罐子里,藏在灶台下。 随后她爬上墙,黑灯瞎火中,一路摸到江泠院子旁。 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小丫鬟蹲在廊下,摇动扇子,炉子上正煎着药。 里面传来说话声,是宋氏的声音。 “昨日知州夫人还同我问起你呢,说怎么三郎不来赴宴,我说你病了,知州夫人很关心你,你快些好起来,过几日我们去拜访夫人。” 寿宴过后,江家与知州府常走动,知州府阔绰,孙夫人隔三差五就办些赏梅宴,清茶宴,请全曲州城的贵妇人们到家中游玩,宋氏是捧场最多的,她瞧不上江家妯娌,喜欢与这群官家夫人们结交。 江二爷攀上孙知州,如今在府衙任职,满面春风,十分得意。 “这些书都看过了?” “看过了。” 江泠在回答。 “你将文章写好,我让人拿去书院给学究看,这些天病着,可不能将功课落下。” “嗯。” 宋氏又叮嘱几句,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出门,她神情张扬喜悦,近来走路生风,出了门,停在廊下,叮嘱角落的婢女道:“药要煎好了,时辰,火候,分毫不能错。” “是,二娘子。” 从里忙到外,叮嘱完一群人,宋氏终于离开。 没多久,丫鬟端着煎好的药进门,江泠面不改色地喝完,她们打扫好屋子,点上熏香,将炭火拨得旺些,纷纷离去。 只是院子里还有人守夜,外人没法随意进出。 叶秋水绕到后面,像个猴子似的,顺着垣墙灵活地滑下。 屋中,江泠靠着床榻,肩上披着薄衾,低头,翻动书页。 蓦地,窗户被敲响,声音很细,像是小猫爪子拍了拍,寒冬腊月里,很少有野猫会到处乱跑。 江泠眸色微动,抬起头,盯着黑影晃动的窗户。 “江宁!” 有人轻轻唤他,口齿不清。 江泠听见,神色怔愣一瞬,反应过来,立刻掀开被子下榻。 他快步跑到窗前,拉开,叶秋水站在窗户外,踮着脚,费劲地探头。 她个头矮,只堪堪与江泠屋中的窗户一样高,要踮起脚才能看到他。 江泠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你呀。” 叶秋水笑说,她胆子很大,又机灵,小小一个在黑夜中钻来钻去,江家的下人竟然都没有发现她。 “你病好了吗?” 小娘子仰起头,语气满是关怀。 “快要好了。”江泠告诉她,“再喝两天药。” “我给你带了吃的。” 叶秋水有些兴奋,她踮起脚,费劲地让自己探出头,高举起手,将她带来的食物放在窗台上。 “我在酒肆擦桌子,一日两钱,今天走的时候,店家给了我几只水晶饺。” 叶秋水将油纸包往他面前推了推,“你快吃。” 从前都是江泠投喂叶秋水,但叶秋水是个穷丫头,她没有东西可以给江泠。 这些精致的点心,她只在店里看别的客人吃过,每次她都走不动道,在旁边要看上许久,今日店家给她几只,叶秋水也好几次差点私吞,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她想将好东西分享给江泠。 江泠刚喝完药,嘴里发苦,吃不下任何东西,但叶秋水冒着被大人发现的危险来到他这里,她仰头期待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江泠说不出拒绝她的话。 他不想她伤心。 江泠接过,拿起一枚咬下,叶秋水紧张又目含期盼地看他,她太单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好像在问:好吃吗好吃吗? 江泠点头,“我喜欢,多谢你。” 叶秋水立刻开心得蹦起来,她眼睛笑成了月牙儿,“不用客……呀!” 太激动了,“嘭”的一声撞上窗棂。 屋外,婆子的声音响起,“三郎,怎么了?” “无事!” 江泠扬声回答,叶秋水紧张得屏气凝神,待糊弄完婆子,他回头,看见她连头发丝都是紧绷的模样,突然轻轻一笑。 江泠模样好,平时总神情严厉,沉默寡言,突然的笑让人很惊讶,叶秋水呆呆地看着他。 “进来。” 他忽然说,而后伸手,将叶秋水从窗台外捞了进来。 江泠清瘦,虽然长年累月地病着,但抱起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对他来说实在太轻松。 屋中点着炭火,暖融融的,叶秋水一进来就热了,她好奇地打量着里面的布置,江泠住的地方很讲究,墙角有架子,上面摆满了书,“文盲”叶秋水一下子就看呆了。 她环顾四周,走来走去,脸上写满惊奇。 “江宁,你生病的时候还要看书吗?” “嗯。” 江泠走到柜子旁,翻找药油。 叶秋水跟上去,看到里面摆满瓶瓶罐罐,江泠平日要吃的药丸很多,都放在床边的柜子里,一打开,一股浓烈的清苦味便传出。 她惊讶地说:“江宁,你吃的药好多啊,吃药很苦的。” 以前生病,阿娘让她吃药都要哄许久。 江泠找出药油,走到她面前,掀开她额前的碎发,低头,将药油在掌心捂热了,擦在方才叶秋水撞到的地方。 他神情认真,做事妥帖。 叶秋水话很多,一进来便叽叽喳喳,“江宁,我会算数了。” 她开口将算术口诀与九归口诀背给他听。 江泠问道:“哪里学的?” “听人说的。”叶秋水说:“但我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 “嗯。”江泠点头,“我教你。” 擦完药,他领着叶秋水到书架前,从上面翻出《九章算术》,书中包含栗米,衰分,均输等题目,江泠拿出一张纸,从最简单的数开始教她,个、拾、佰、仟、万……叶秋水站在一旁,听得聚精会神,频频点头。 “珠算就同你背的口诀一样,你记住它就好。” 江泠提笔,在纸上画出一个简单的算盘,他讲解时条理清晰,直击重点,少年嗓音清冷,江泠垂着眸子,修长削白的手指在纸上点点画画,讲片刻,停下来,侧目看向叶秋水,“能听懂吗?” “嗯嗯。” 这些东西叶秋水学得很快,她在算学上似乎很有天赋,甚至可以举一反三。 很快,她已经可以解出九章算术上的几道题目。 但叶秋水不认字,所以题目都需要江泠读给她听。 深夜,江泠送她离开,还给她一本《九章算术》,看着她艰难地爬上墙,返回自己家中。 如今见面,确实很不方便,江泠看着高墙心想。 不久,他向母亲提出要搬回原来的院子,宋氏一听,先是惊诧,“如今的院子住着不好吗?” 江泠平静道:“南边的房屋朝向不好,入冬后屋里总是昏暗,看书久了眼睛疼。” 宋氏一听,顿时打起精神,寻思一番,从前江泠住在北边的院子,房屋坐北朝南,采光极好,江泠喜欢坐在窗户边看书,那时他们将要搬来这里,宋氏特地挑了那间房屋给江泠住,就是为了方便他看书。 后来要不是他与邻家小女交好,宋氏也不会让他搬到别的地方。 如今已经三个月过去,江泠第一次提出要换回去。 宋氏先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她害怕江泠再重蹈覆辙,学坏。 但江泠面色如常,神态自若,只是在向她提建议。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会说谎,不会逾矩。 对于学业上的事情,宋氏很看重,如果熬坏了眼睛,以后会影响仕途。 她沉思一番,点头,“就搬回原来的院子吧,叫下人将墙敲低些,不要挡到光。” 这几个月,那个姓叶的孩子老老实实的,没有再偷爬过江家的院子,她心中还算放心。 小雪时,江泠终于搬回原来的住处,那道矗立了三个月的高墙,轰然坍塌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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