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六韩拔陵闻言怫然大怒:
“那陈王虽事败,但若不是他率先奋起,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动摇了暴秦根本,又何来以后的汉高祖楚霸王争锋天下?
苏先生此言,究竟是小视陈王还是小视我破六韩拔陵呢?”
苏绰慨然一叹:
“大王息怒,令绰一介文士,岂会小觑天下英雄。
陈王虽败,但其功绩彪炳史册,令绰自是对其敬佩有加。但陈王纵然功绩昭彰,最终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大王如今手握重兵,若能顺应天命,一匡天下,日后功绩又岂是陈王可比。何苦在北地效仿陈王故事,徒将天下大计付与刘项呢?”
破六韩拔陵闻言沉默半晌,目光如刀盯着苏绰,语气不虞:
“苏先生若是以我为陈王,却不知何人可为刘项?”
“若大王一意孤行,执意全据六镇,届时中枢震动,各方豪强的心思,大王能一一猜度吗?”
破六韩拔陵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苏绰见状,接着道:
“陈王起事不久,吴广被部将田臧伪命杀害,导致起义军内部人心离散。最终,武臣在攻占赵地后自立为赵王,韩广在攻占燕地后自立为燕王,义军内部众人皆是如此,又如何能够与刘项争雄。”
破六韩拔陵微微一叹,苏绰也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道:
“大王,令绰知道你心中自有大义,有抱负。但请大王想一想,如今天下并未大乱,群雄蛰伏,大王首倡义旗,若不战战兢兢,一旦为人所趁。届时大王手下不知会有几人称霸,几人称王啊!”
破六韩拔陵闻言心神巨震,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半晌不语。苏绰见状,心中微微一喜,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打动了破六韩拔陵。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狂风,卷起漫天黄沙,天地间一片混沌。苏绰静立一旁,静静等着破六韩拔陵最后的决定。
良久,破六韩拔陵回过头来轻叹一声:
“苏先生说得对,我破六韩拔陵处事,向来只问对错,不问成败。但如今情形不明,我若是一意冒险,恐会有负跟随我的义士重托。
只是我又实在不知,若不以北地六镇为根基,我麾下如此多的义军,该往何处就食啊?”
“大王,河北之地,地势平坦,物产丰富,是天下粮仓。若能在此立足,便可以此为基业向四周扩张。”
破六韩拔陵眼中露出赞赏之色:
“河北之地本就在我的计划之内,只是此地豪族众多,我担心若是后方不稳,此地豪族不会真心实意归附于我。”
苏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道:
“大王所虑极是,河北豪族势力盘根错节,确实难以轻易撼动。但请大王放心,我有一计,可助大王将河北翻手控于掌内,进而以此为根基,徐图霸业。”
破六韩拔陵闻言忙道:
“苏先生何以教我?”
苏绰缓步走到案前,指尖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出蜿蜒的曲线:
“漳水、滏水、易水三河交汇处,正是渤海封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三家势力交界。三家虽同列河北豪族,却为争夺盐铁之利积怨百年。”
破六韩拔陵的瞳孔骤然收缩,案几上水渍映着烛火,竟似有刀光剑影在其中流转。
“今冬黄河冰封之日……”苏绰突然以手作刀劈开三股水流:
“大王可放出风声,待占据河北之后,便将三河漕运权授予赈济义军最多的家族。”他拾起案头青铜烛台,将融化的蜡油滴在三个水渍之间:“待他们为争利而互相攻讦……”
“我便坐收渔翁之利!从容收拾河北人心!”
破六韩拔陵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水渍四溅。他突然长身而起,腰间长刀与甲胄相撞,发出金铁铮鸣:
“只是渤海封氏封隆之素有才名,岂会中此阳谋?”
窗外忽有惊雷炸响,狂风卷着雨丝扑进窗棂。苏绰不疾不徐将自己提前带来的羊皮地图展开,指着太行山隘口道:
“封氏上月刚为族中幼子聘下太原王氏女,送亲队伍此刻正过井陉关……”他指尖在羊皮地图上拖出长痕:
“若此时有"山匪"劫了王氏新妇……”
破六韩拔陵猛然转身,帐外闪电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先生是要我嫁祸卢李两家?”
“不!”
苏绰从袖中取出半枚玉珏:
“这是范阳卢氏嫡系的信物。三日后卢家商队要往柔然贩卖盐布等物,押运的正是卢家三郎。”
他将玉珏轻轻放在地图边缘,“当马队经过御夷岭时,这玉珏会出现在劫道"马匪"的尸体上。”
门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破六韩拔陵推开窗棂,望着雨中连绵的营火沉吟道:
“先生此计虽妙,但卢氏家大业大……”
破六韩拔陵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亲卫浑身湿透冲进内室:
“斥候急报!武川镇西北突然出现大批重甲锐骑,为首的自称贺六浑,言说是若大王执意西去怀朔,他唯有玉石俱焚,誓与怀朔镇共存亡!”
破六韩拔陵眼中凶光暴涨,苏绰却抚掌而笑:
“来得正好。请大王即刻修书给那怀朔贺六浑,就说愿放弃西去怀朔,但他贺六浑须为我义军东出创造条件——怀朔镇将段长德高望重,也该为了六镇安危往河北走一遭了。”
雨幕中,传令兵的号角声响彻夜空。破六韩拔陵摩挲着玉珏上的螭龙纹,突然放声大笑:
“好个一石三鸟!只是……”他笑容骤敛,钢刀般的目光劈向苏绰:“先生如何得来这卢氏秘传玉珏?”
烛火在风中明灭不定,门外雨声渐急。
苏绰袖中手指微微蜷曲,面上却浮起三分笑意:
“三年前卢氏修葺祖祠,曾请终南山玄机观主择定吉日。”他忽然将地图完全展开,露出夹在其中的半阙残词:“观主座下首徒,恰是令绰的同门师姊。”
破六韩拔陵瞳孔剧震——那泛黄纸笺上落款分明是卢氏家传的“鹤舞体”,墨迹间却洇着点点胭脂痕。帐外雨声里忽然混入铁甲摩擦声,十二名玄甲亲卫不知何时已封住所有出口。
“先生可知我最恨被人算计?”破六韩拔陵五指扣住刀柄,案上烛火被他周身杀气激得乱颤。他猛然想起半月前卫可孤献上的六镇布防图,图中标注武川西北似有屯兵,正与今夜军报互相印证。
苏绰忽然屈指弹向青铜烛台,清脆鸣响中,牛油巨烛竟燃起青焰:
“我并未算计大王,今日所言皆与北地安危息息相关,大王若是相信令绰,我这便回去劝贺六浑回师怀朔。旬日之间,大王前往河北的道路便会畅通无阻!”
惊雷炸响,破六韩拔陵望见雨中狂舞的破六韩部旗帜,终于放声大笑:
“好个关中苏令绰!原来你早把六镇棋局……”他笑声戛然而止,刀锋般目光割开雨幕:
“但你此次行这般乱武之策,引我搅乱河北,却不知究竟是为谁落子?“
苏绰垂眸看向桌案,忽将半盏残茶泼向桌上地图。茶水在河北三郡洇开:
“当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时……“
他指尖划过茶渍浸透的几处地方,一字一顿道:
“可曾想过咸阳宫闱里,早有赵高备好鸩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