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之决定权,当然还是在袁绍手上。
但出乎众人预料的是…
袁绍对此仍然不置可否。
“诸君之意,我已知之!而今卫府既已主动向我示好,此事便容后再议。”
面对袁绍如此态度,众人皆感觉极为泄气。
显而易见,如今袁绍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袁绍向太子示忠,从此以太子属官自居、名正言顺地继续鹰扬河朔;
二是袁绍仍然冥顽不灵,继续质疑刘协、刘嗣之血脉正统…咳咳,如此行为,通常被称为“头铁”。
尽管以袁绍如今的情况,其人决不敢再另立天子。
杀伐果决、百战百胜的赵旻,终究不是能力平庸的张燕;
以一当十的卫府铁骑,也绝非战斗力与袁绍军持平的黑山军;
更何况,去岁惨败于邺城城下的袁绍军,早已不复当年胜鲜卑、镇抚乌桓、灭公孙瓒时之勇。
综上所述,袁绍如今不急于做决策,将对河北极其不利!
于是乎,沮授再次霍然起身。
“请明公明鉴,某闻: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明公而今仅为昔年天子所封之大将军,却无录尚书事之权,长此以往,河北大义将安在?”
沮授说的,是昔年袁绍之所以拥立刘虞为帝的最根本原因:
袁绍本人并不具备册封官职的权力,但他在初平年间拥立幽州牧刘虞为天子(尽管刘虞不敢受),其后,其人遂假借刘虞的名目,使用“录尚书事”的职权,滥封官爵。
(袁绍)推(刘)虞为帝。遣使诣虞,虞终不肯受。绍等复劝虞领尚书事,承制封拜,虞又不听,然犹与(袁)绍等连和。
摘自《魏书之公孙瓒传》
但如今,刘虞已故去十年,袁绍早已失去了“录尚书事”的借口,随着太子被立、卫府与太子属官合并,袁绍若再向许都兴兵,还有什么大义可言?
那岂不是谋反?
袁绍拥立刘虞为“关东天子”之时,其人及麾下大将曹操,与“关中汉廷”争夺冀州与兖州的控制权,勉强也算师出有名。
注意:彼时李傕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壶寿、张燕是王师,袁绍、曹操才是贼军。
只不过陈寿不好秉笔直言,只能将其一笔删去,要不然扣个“侮辱魏武、影射新朝”的大罪,陈寿可就小命不保了。
毕竟晋承魏祚,最起码的避讳必须要有,否则一定会掀起一场犹如血雨腥风般的文字狱…
司马群贼连天子曹髦都敢当街斩杀,区区一个季汉降臣陈寿,又岂在话下?
要知道,对于嬗代王朝而言,正统最为关键!
沮授之意为,昔年袁绍拥立刘虞为帝,并以之对抗关中朝廷、行使“录尚书事”之权任免官吏,勉强也算大义在手,但如今呢?
袁绍是敢继续“录尚书事”任免官吏,还是敢另立天子以对抗许都朝廷?
所以,沮授认为,袁绍如今应该尽快向太子示忠服个软,向天子讨封自己的三个龟儿子做侯爷才是正经。
否则的话,长此以往,袁绍一方不被打着太子旗号、堂而皇之出兵的赵旻吞并才怪!
是以,沮授此言一出,堂内便哗然一片。
如今的天下形势,确实已不是十年前,李傕、袁绍、袁术三大势力逐鹿中原、混战不休的初平四年;
也不再是曹操视刘协为傀儡、董承发布衣带诏、袁绍奉衣带诏讨贼的建安四年(西历199年);
如今的天下,是赵旻奉主上以从民望、收复天下八州、辅佐太子开府建衙、天下一统已渐渐势不可挡的时代。
更何况去年冬天,卫府还曾兵临邺城城下、险些攻入邺城内城,将河北士人吓得心惊胆寒。
所以,此时此地,袁绍的一众臣属们,大多都认为袁绍理应交出兵权、效仿刘表投降朝廷。
于是乎,此地讨论之声一时间沸反盈天。
袁绍眯起眼,冷冷地看着其人的臣属们大声讨论,如何向天子、太子服软。
然而…
始终默不作声的审配,骤然拍案而起。
其人一声厉喝,打断了众人的讨论。
“荒谬!荒谬绝伦!”
向来与审配不对付的许攸,当即冷笑以对。
“哦?正南兄何出此言?而今天子已立嗣、又有五星汇聚之天兆显现,正南兄莫非以为,某等仍需讨贼以解天子于倒悬不成?”
考虑到袁绍始终在质疑刘协血脉之正统…
许攸此言,可谓讽刺满满。
审配闻言,冷笑连连。
“许子远!你力劝明公请降于朝廷,究竟是何居心!某虽不才,亦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明公而今忧心忡忡,你非但不以为耻,反而力劝明公投降!呵呵,某敢问你许子远,不知受赵从文贿赂几何?”
审配此言一出,被其人指桑骂槐的河南人,便再也坐不住。
其众纷纷霍然而起,陆续指责起了审配。
伶牙俐齿的辛毗,首先向审配发难。
“审正南!你无凭无据,何以无故诋毁子远兄!哼!更何况,而今赵从文一未挟持天子,二未僭越篡逆,三未对太子起贰心!
其人南征北战、保境安民、重设西域都护府,只为大汉之大一统!其人既可如此,某等又有何不可乎?”
逄纪则干脆一针见血。
“哼哼!审正南!你一派胡言!某知你家中私蓄奴客众多、私吞公田无数,又情知赵从文丈田均税之制。呵呵!你为一己之私欲,竟欲裹挟明君乎?”
逄纪这是在说,审配自知若袁绍投降,那么其家中奴客、私田皆将被朝廷征以重税,所以其人想要绑架袁绍、与朝廷作对到底。
就连沮授,都没有替同为河北士人的审配说好话。
“正南谬矣!太子太傅赵从文而今惟太子马首是瞻、行天下一统之大业。某等既皆为汉臣,则当以大汉之大势为先也。此乃公义,而非私怨也。”
沮授这番话说得极为漂亮,而且颇为公正客观。
审配一时间被怼得哑口无言。
其实,归根结底,审配不应该说出那番话。
其人若只是诋毁许攸受赵旻之贿,河南人或许还不会同仇敌忾、共同反驳其人,沮授更不可能回怼自己的盟友。
但谁让审配开了个无差别攻击的地图炮呢?
眼看事态将要向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袁绍终于开口。
“诸君且肃静!”
袁绍嗓音虽不大,但这句话一出口,此地便立即安静下来。
尽管堂内众人皆忿忿不平。
一直在冷眼观察众臣属争论的袁绍,实则已经想到了关键问题。
“诸君暂且不必理会许都及卫府之事,我只问一句:若我等不理会公孙升济,其人当如何?”
袁绍这个问题,瞬间便问到了关键所在。
赵旻已经借河北三人组之口向袁绍表态,其人决不会主动攻伐袁绍;
那么至少,太子及卫府不会对袁绍造成较大威胁。
可是公孙度呢?
其人已经暗中勾搭乌桓单于蹋顿,要出兵攻打袁绍占据的半个辽西、以及右北平郡!
所以…
袁绍手下这群人争来争去又有何用?
人家公孙度就要打过来了!
袁绍显然也没指望,自己手下这些人能给出答案。
于是其人颓然一叹、当即做出决策。
“公与(沮授),你自择良将,率三万精锐赴辽西柳城,与蹋顿共同出兵收回辽西!
仲简(淳于琼),你自择良将,率三万精锐镇守辽西卢龙塞,并为公与提供粮草辎重!
正南,你自率麾下精锐部曲,为公与押运粮草辎重,如有可能…”
【作者题外话】:这一章,咱们来说一说刺史与牧伯(州牧)。
东汉末年的割据状况相当复杂,各方势力范围犬牙交错,诸侯为声明对所在辖区争议属地的所有权,会自行任免/表奏/授意推举县令/长/郡守/刺史/州牧。以致经常出现、同一时间不同势力范围出现完全相同官职(尤其是郡守、令长一类地方官职)的情况。而真实情况更为复杂,战乱地区的割据势力,基本是以“郡”甚至“县”为单位的。
这就导致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即州牧/刺史这类名义上的地方最高长官,很可能治下只有一个郡甚至半个郡。
别说是伪职,就算是东汉朝廷名正言顺敕封的真牧(灵帝朝就三个,幽州牧刘虞,豫州牧黄琬,益州牧刘焉),实际的管辖范围也和郡守、甚至县令无甚区别。
牧伯手下的郡守、县令/长和地方豪强如果不买账,那刺史/州牧的命令,就连自己的治所都出不去。
时,灵帝政化衰缺,四方兵寇,焉以为【刺史】威轻,……乃建议改置【牧伯】,镇安方夏,清选重臣,以居其任。……(灵帝)出(刘)焉为监军使者,领益州牧,太仆黄琬为豫州牧,宗正刘虞为幽州牧,皆以本秩居职。州任之重,自此而始。--《后汉书-卷七十五》
注意:“伯”通“霸”,地方长官之意,春秋五霸也写作“春秋五伯”;
【州牧】即得到名义威权认可的刺史,【刺史】是还未得到名义认可的州牧;
但是考虑到东汉末期的实际情况,州牧和刺史的威权,实际不取决于朝廷的敕令,反而取决于对辖区内州郡官吏对牧伯的服从程度。
这是标准的下克上。
也经常出现州牧/刺史被“名义上的手下”打得鸡飞狗跳、甚至加以杀害的闹剧。
比如王睿和孙坚(荆州)、刘虞和公孙瓒(幽州),韩馥和袁绍(冀州),刘备和吕布(徐州)等等。
(刘)虞惧(公孙)瓒为变,遂举兵袭瓒。虞为瓒所败,出奔居庸。瓒攻拔居庸,生获虞,执虞还蓟。会卓死,天子遣使者段训增虞邑……瓒诬虞欲称尊号,胁(段)训斩虞。--《三国志-魏书八》
诸州郡并兴义兵,欲以讨(董)卓。(孙)坚亦举兵。荆州刺史王叡素遇坚无礼,坚过,杀之。--《三国志-吴书一》
再说一下兖州的情况。
兖州下辖8个郡(国):
陈留,东郡,东平(国),任城(国),泰山,济北(国),山阳,济阴。
按今天的行政区划,“兖州”大致相当于山东省西部及西南部(聊城、半个济南、泰安、济宁、菏泽)与河南省东部(濮阳、鹤壁南、半个新乡、开封(即陈留)、任丘)一带。
换言之,兖州相当于后世一个大省。
在此要特别说一句:
现在,有很多和汉末群雄有关的影视作品里,一个州就是一个“城”,带石头砖墙那种城池,或者一个郡就是一个“城”;
那完全是望文生义、异想天开的无脑意淫。
州不是城,州是郡的组合;
郡也不是城,郡是县的组合;
县也不是城,而是乡的组合。秦汉的县疆域极大,而且行政等级相当于后世的地级市。
比如兖州的陈留郡,下辖17县,兖州的东郡,下辖15县,诸如此类。
下一章咱们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