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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巢挽天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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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枪与陌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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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四。 海风拂过帆船。 甲板上几名水手正提着水桶,拿着麻布,擦洗残留的血污。 林招娣已穿好上衣,靠在船舷边; 手中抱着一壶酒,懒散地望向远方。 这时,两名女子从甲板下走出,与周围的海盗们显得格格不入。 其中一人身着丝绸华服,妆容精致,姿色出众; 另一人则穿着普通的麻衣,雀鼻上缀着浅浅的斑点。 林招娣瞥了她们一眼,语气随意: “老二,老五,怎么不多睡会儿?” 穿丝绸的是老二林盼娣。 她抚了抚衣袖,语气带着几分慵懒: “我说夫君,大清早的听你们吵吵嚷嚷,怎么睡得着?” 穿麻衣的是林望娣。 她抬头望向绳网,乐呵道: “老大,还真有人宁肯掉脑袋,也要保住命根子啊?” 林招娣眉头微皱,随手将酒壶扔进海里; 大步走到林望娣面前,不满地打量: “怎么又穿成这样?” 林望娣耸了耸肩,语气轻松: “这样穿舒服。” “扯淡!” 林招娣嫌弃地扯了扯她的衣角,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意: “如果不能让你们披绸裹缎、穿金戴银,我这几年在海上拼死拼活,图个什么?” 林望娣低下头,抿了抿嘴。 林盼娣则轻轻拉了拉林招娣的胳膊,柔声道: “夫君,五妹性子生来如此,你别生气。” “去换身像样的衣服。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林望娣跺了跺脚,踩着楼梯“噔噔噔”下了甲板。 “老二,真是山贼吵着了你?” 林招娣转身掀开油篷布,取出一瓶新酒,拔开塞子灌了一口: “我寻思,他们死前也没喊多久啊。” 林盼娣秀眉微蹙,叹道: “我担心的不是山贼,是振州与崖州那边。”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 “自陈武振覆灭以来,南海群雄并起,多年争斗不休。 “阿爷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再现陈武振、乃至数十年前冯若芳的海商盛世。 “而今阿弟已死,理应是我家奋三代之余烈,垄断海上商路之时…… “可家里那些叔伯长辈,仍视夫君为虎雌,难以整合。 “再这样下去……振州与南海的主人,明年是谁可就难说了。” 陈武振是唐文宗时期的振州大海盗,史称其“家累万金”,财富主要来源于劫掠西域商船。 冯若芳的时代则更加久远,乃活动于唐玄宗年间的大首领,因与东渡日本的鉴真和尚有交集,而名载史册。 林招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死人的心愿望,我不关心。 “照顾你们五个就够累了,可不想再抬举那一大帮老头。” “那崖州呢?” 林盼娣上前一步,逼视着林招娣: “陈延雷的死,你也不关心吗?” 林招娣无语了。 几年前,她唯一的亲弟,带着四十多人趁阿爷出海,试图将她逐杀在儋州。 幸得当时巡视盐场的陈延雷,将重伤的她藏匿于盐釜,否则早已命丧黄泉。 林盼娣叹道: “上月底,在万安州停靠时,有熟人告诉我: “陈延雷死前不仅曾向符家求援,似乎还给夫君写过信。” “可我没有收到信。” 林招娣语气低沉: “甚至一个陈家活人的面都没再见到。” 林盼娣神色凝重: “这说明,黄巢行事狠辣,已将陈氏一族斩草除根—— “只为了夺取儋州盐场! “简直是陈武振昔年旧事的复现。” 十几年前,陈武振在琼州岛的势力极大,远超今时的符、林两家。 连当时的五州招讨使韦公干,都只能以兄事之。 “可最后的下场是什么?"武振没入,公干之室亦竭矣"。” 林盼娣低声说道: “陈武振、韦公干被征讨,所得一切均被没收,家人沦为官奴。” 她不安地握住林招娣的手,声音压得更低: “夫君,难道你不觉得,黄巢此举,与当年如出一辙吗? “陈家、符家,还有我们林家……在他们那些狗官眼里,是不是已经养肥了,可以宰杀了?” 林招娣“啧”了一声,将酒壶随手丢在甲板上,酒水洒了一地。 “老二,你爱读书是好事,我也支持。 “可书读得太多,胆子反倒小了。 “林家能在海上立足,靠的可不是畏首畏尾。” 林盼娣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林招娣却已经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别嚷嚷了,小心让大家听见。我送你回去睡觉。”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林招娣却不理会,抱着她大步走向楼梯,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少废话,你这身子骨,走两步就得喘,还不如我抱着快。” 正当她迈步踏上楼梯时,桅杆上负责望风的水手,忽然扯开嗓子大喊: “有船!南边有船来了!” 林招娣脚步一顿,抬头望向桅杆方向,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她将林盼娣轻轻放下,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去休息,别乱跑。” 说完,她转身大步走向船头,声音洪亮: “所有人,准备迎敌!” 甲板上的水手们立刻行动起来。 原本懒散的气氛一扫而空。 林盼娣站在楼梯口,咬了咬唇,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快步下了甲板。 她可不如林招娣这般有武力,留在上面只能成为软肋。 从南边来的船,比林家小很多,停在三百步外的岸边。 四十多个人从船上下来,手持刀剑,气势汹汹地向林家而来。 林招娣站在船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人群,认出了一名郑家人。 "郑翊?他怎么会知道,我月初会在合浦休整?" 林招娣来不及深思,注意力便被领头的青年完全吸引。 但见此人身高近一米九,手提一杆漆黑长枪; 肩宽腿长,身形挺拔如松,嘴角带着几分自信的笑意。 走到林家船前时,他负手而立,声音清朗有力道: “澄迈新任县丞黄巢,求见林大娘子。” 海风为之一滞。 林招娣眯起眼睛,不由冷笑: “黄巢?还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凑巧了!” 黄举天站在船下,仰头看见一名短发女子,肩扛陌刀,便知是林招娣无疑。 “本官今日为公事而来,还请大娘子一议。” 此时,水手们亦持枪带棒来到林招娣身后。 她抬手拦住,对着下面道: “黄县丞带那么多人,所谓的公事,想必是要讨伐我们这些无辜的海商吧?” 黄举天神色一肃: “本官是为卢使君的下落而来!” 林招娣故作疑惑: “谁?” “岭南节度使,卢钧!” “节度使失踪,和我们这些良民有什么关系?” “大娘子神机妙算,几州刺史还未在民间发公告,便知本官来意,实在令人佩服。” “……” 林招娣听见黄巢话里的讽刺,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放在刀柄上的手紧了。 旁边一个红胡子的老水手立刻凑上前,小声道: “舶主,不可轻举妄动。我们有四艘船在外,最早也得明日返航,人手不够……再看他们刀箭齐备,可不是山贼那么好对付的。” 林招娣强压怒火,闭目不答。 红胡子水手则把头伸出舷外,张口便是流利的汉话: “黄县丞这话可就冤枉人了。 “我们这些跑海的,消息灵通些也是常理。 “倒是您,带着这么多人,莫不是想杀良冒功?” 黄举天扫了红胡子两眼,目光依旧对准林招娣: “大娘子多虑了。本官此行只为查明卢使君下落,若大娘子肯配合,自然相安无事。” 林招娣陌刀微微一动,语气冷冽: “若我不肯呢?” 黄举天目光一沉,手中长枪抬起: “那本官……只好按林家的规矩来了。” 此言既出,船上水手们皆是一愣。 连林招娣也出现了片刻的失神。 她随即哼笑几声,抬起右腿踩在船舷上,讥讽道: “我对县丞一无所知,县丞倒是知道我家许多事。” 林招娣视线扫至郑翊头顶,后者顿时打了个冷颤: “你当时,也是像这样给黄巢带路的吗? “带北方佬屠杀琼人的友邻?” 郑翊额上冒汗,不知该如何回答。 幸得成亮上前两步,挡在他身前,冷笑道: “阿兄,我看林大娘子根本不敢和你比试,万一输了,岂不是要在手下人面前丢尽颜面?” 有外人在场时,成亮自觉将身份,切换到黄举天的亲弟,将“阿郎”改称为“阿兄”。 他回头,故意大声道: “我看还是回去吧。 “阿兄本想在振州,扶持一派做海商代理,平衡南海势力。 “偏偏有些人,总是这么不识抬举……” 几十个义子部曲顿时纷纷附和: “我看林招娣就是怂。” “是啊是啊。” “还以为多了不起呢。” “还是扶持符家吧。” “我们不就是借符家船来的吗?” 上方,林招娣摇头冷笑,语气中带着不屑: “毛都没长齐的小白脸,不必用这种低劣的激将法……你哥想按我家的规矩来?那便来吧。” 这时,一个新加入没几天的林家水手,小声问身旁的红胡子: “舶主家的规矩?” 红胡子低声答道: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有不同意见的时候单挑,打斗分生死。” 新人水手点点头,对于刀尖舔血的他们来说,确实是常见的规矩。 “可我看那狗官好像会点功夫,舶主为什么非得答应他?若是直接开船走……” 红胡子拍了拍新人的肩膀,凑到他耳边道: “放心吧,大娘子没输过。” 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娘子可是杀了亲弟才当上舶主的,论本事,论心狠,整个岭南也找不到第二个。” 下方,远离郑翊的几名义子部曲,也在小声议论: “咱义父为啥非要跟她打啊?出了事可怎么办?” “就是说啊,还单挑,我们救都来不及救。” “义父何必在这种地方,跟一个女匪分生死。” “因为义父此行有两个目的:既要得到卢钧的下落,也要收服林家人心。” “那也不能以身犯险啊,义父将来可是要做大事的!” “黄成佛平时最会讲道理——要不你去劝劝义父?” “阿弥陀佛。” 名叫黄成佛的少年微微抬眼,语气平和: “贫僧修的是清净心,不涉纷争。义父行事自有分寸,何须多言?” “装鸡儿呢?选校事组那日,数你黄成佛哭声最大!” “师弟,你着相了。” “黄成佛说的要道理,大家伙根本不必担心义父的安危。” “为什么?” “此次单挑,他老人家不有两张保命底牌吗?” “你是说【那个】?” “就是【那个】。” “我好像从来没见义父用过【那个】,他也不准我们碰。” “毕竟提取困难,沾了就死,义父舍不得分给我们也很正常。” “那第二张底牌呢?” “喏。” 几名少年顺着说话者的视线望去。 只见成亮站在距黄举天十五步外,手中提着一把角弓,箭矢已搭在弦上,随意地垂在腰侧。 “看似毫无戒备,实则抬手便射!这个距离对亮帅来说,连苍蝇都能命中,何况林招娣呢?” 少年们不禁点头认可。 这场看似危险的对决,确实很难对义父造成致命威胁。 “阿弥陀佛。” 黄成佛双手合十,缓缓睁眼道: “尔等对鬼蜮伎俩争论不休,怎就没想过,义父能毫发无伤地赢呢?” 几个少年还想说什么,但黄举天已将长枪横放身前,昂声道: “大娘子,何时何地开始?” “现在!” 话音刚落,林招娣高举陌刀,竟直接从船舷上一跃而下。 那可是将近两丈的高度! 在重力势能的加持下,黄举天再如何托大,也不敢硬接,只得平地翻跃,迅速躲开。 陌刀重重砸入泥中,与地面成五十度以上夹角。 林招娣双手撑着刀柄末尾发力,一个跟斗,卸掉了高度差,稳稳落在黄举天正前方; 随即拔出陌刀,挥舞而去。 四周的义子部曲们迅速散开,为两人相斗留出空间。 船上的水手们则手持弓箭,紧盯着黄举天带来的人,防备他们破坏这场勇士之间的决斗。 但见刀光枪影交织。 黄举天与林招娣的交锋愈发激烈。 林招娣的陌刀大开大合; 黄举天的长枪则灵动迅捷,每一刺都精准狠辣。 战至酣处,林招娣猛然发力,陌刀横扫而出,刀锋直逼黄举天腰腹。 黄举天则低腿旋身,长枪一抖; 枪尖划出弧线,探向她的咽喉。 两人手臂一震,竟都选择了兵刃回防。 刀枪相撞。 火星四溅! 周围众人屏息凝神。 林招娣后退了九步。 黄举天退了三步。 若是什么帮派内部比武,此时胜负已然分明。 可林招娣却单手撕裂上衣,将胸怀袒现在日光下,双手重新持起陌刀,整个人仿佛进入到了更专注的状态…… 黄举天见状,只是摇了摇头: “花里胡哨。” 林招娣吼声震天,脚下猛然发力,陌刀带着呼啸之声直劈而下。 这一击声势之沉重,连成亮都忍不住抬起了弓。 清脆的撞击声后—— 两把兵刃皆脱手而出,掉入海面。 黄举天与林招娣当即赤手空拳,战在一处。 两人你来我往,招式凌厉。 尘土在他们的激战中飞扬四起,很快便遮蔽了众人的视线。 场内的战况顿时变得模糊不清。 直到林招娣愤怒的嘶吼再次响彻。 尘土散去。 只见黄举天跨蹲于林招娣身后,双手反剪住她的双臂,前胸紧贴着她的后背,令她无法挣脱。 “大娘子,你要么选择认输,要么……” 黄举天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道: “我陪你耗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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