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曦去看宋书怡时,她怔怔地坐在床上,脸上泪痕未干。
余光瞥见来人,慌忙抬手,若无其事地擦干眼泪,像一只狼狈但固执伸直脖子维持体面的天鹅。
陆曦头发散落几缕,嘴唇上的红肿还没有完全消下去,衣服虽然特意整理过,但还是看得出来领口的凌乱。
宋书怡收回视线,就算下定决心为了活着抛弃羞耻心,但自己的阴暗心思在旧日好友完全暴露出来时,她依旧感到一丝难堪。
“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他会这样,来看我笑话的。”
言语带刺,刻意用激进的语气掩盖自己那抹愧疚,激起她的厌恶。
为什么还不讨厌我,为什么还不骂我,我那么卑鄙,那么无耻,你应该用最难听恶毒的语言来诅咒我才对。
这样平静得似乎她什么也没干的眼神,反而让宋书怡茫然和无地自容,甚至是后悔。
陆曦老实巴交地摇头:“我不是,我提醒过你了。”
明明是她自己不听。
说话间,牙齿不小心碰到唇瓣上的小伤口,疼得她拧起眉毛,小小“嘶”了一声气音,同时不忘在心里痛骂某只乱咬人的疯狗。
宋书怡抬头看她,眼前的女孩皮肤白皙如雪,眉形恰似一弯新月,眼睛明亮清澈。
只是嘴角边还未完全愈合的小伤口,在这张精致的脸上显得格外明显,像是纯净画布上突兀的墨点。
和她印象里五年前模样差不多,又好似变得不太一样了。
她忽然笑了,低下头自顾自说了起来:“你知道吗,我身边每天都有人死去。”
到后来死的人太多,死的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丧尸活活剖开他们的肚子时,他们还睁着眼睛,甚至能跑能跳能动,一直试图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肚子里。
“有些人被丧尸犬吃了半个身子后,又丢进来,就在我们不到两米的距离。
我就看着那个血从他身上一直流,一直流,整个水泥地像是铺了一张喜庆的红地毯。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血管里的血有那么多。”
陆曦静静听着她讲完才说道:“你的苦难不是我造成的。”
这个世界谁活着都不容易。
宋书怡当然知道,只是她太久没和别人好好说过话了。
“陆曦,我应该没说过,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
“或者说,用嫉妒这个词更加合适。”
承认这个她一直逃避的事情之后,剩下那些藏在心里已久的话,似乎也没那么难以说出口了。
“所有人都在说,我长得漂亮,我成绩好,但比起你来差了一点。”
“身高矮了一点,皮肤黑了一点,眼睛小了一点。”
“成绩虽然好,但脑子没你灵活,情商没你高,学习只是硬学硬背。”
“就连我的父亲,也低你父亲一级,好像我比起你来,是一个可笑的低配版。”
众人无意间的比较,像一条纤细的蛛丝,明明脆弱到一扯就断,但偏偏又如此真实地存在。
风一吹,就能牵动敏感的少女心思。
十几岁的年纪,把自尊和面子看得比天重要。
那些轻飘飘的评判像无法看见的玻璃纤维,随着每一次呼吸扎进青春期的毛细血管。
渐渐的,宋书怡开始害怕和陆曦站在一起。
那种感觉就像对着一面被下诅咒的镜子,它清楚映出自己的每一个缺点和不足。
于是宋书怡开始微妙地拉开的两人的距离,迫不及待想证明些什么。
“你还记得高中给你送过情书那个男生吗?”
听她这么一讲,陆曦有点印象,那个男生当时还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长得帅,学习好。
只不过当时她对这些情情爱爱不感兴趣。
后来听说那个男生转头去喜欢宋书怡了,她也只是一笑而过,没什么感觉。
“我抢走了他,可是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说到这里,宋书怡表情变得茫然。
为什么不高兴呢,她不就是想证明自己并不是一点儿都比不上陆曦吗?
那么喜欢陆曦的人,那么优秀的人都喜欢她了,她应该高兴才对啊。
可是回家时,看到路灯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影子,为什么会觉得那么难过?
陆曦从来没有想过,当初她们渐行渐远渐无书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还一直以为是自己当初有哪里做得不对。
疑惑解开后,她知道,这段关系只能停留在这里了。
陆曦看了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宋书怡:“如果你不觉得高兴,那你应该想想,真正值得让你在意的东西是什么?”
她转身,走了两步又顿住。
“还有,你应该引以为豪的,是你的成绩,是你的才华,是你的努力,你的一切的一切,而不是一个男人以及其余什么无关人的认可。”
说完,陆曦不再回头,径直出了房间。
宋书怡垂眸盯着自己绞紧床单的手,指甲在掌心掐出青白的月牙。
她真正值得在意的是什么……
鼻尖潮湿的灰尘味突然幻化成那年盛夏的槐花香。
十六岁的陆曦笑眯眯地伸手给她调整校牌。
想起那时指尖蹭过后颈时的温度,此刻竟灼得眼眶发疼。
宋书怡忽然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泪眼朦胧时,耳边突然有人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喂,要不要纸巾?”
她抽噎着转头,发现是徐菲菲滑稽地趴在窗户上。
徐菲菲看不见她此刻的尴尬一样,还颇为友好地朝她招手打招呼。
宋书怡不喜欢在外人面前露出自己狼狈的一面,她错开头,试图把眼泪憋回去。
“谢谢……”
伸手想接过徐菲菲手里的纸巾时,徐菲菲却一下子缩回手。
“一百块或者一包面包换,老同学给你打折怎么样?”
这种时候了,她还想着谈钱,宋书怡扯了扯嘴角:“这么久没见,你还是那么爱财如命啊。”
上学那会儿,徐菲菲就替同学跑腿,帮他们写作业,帮他们打水买零食,甚至是帮他们作弊等等乱七八糟的方式赚钱。
徐菲菲扬了扬下巴:“爱钱怎么了,虽然不道德,但我不偷不抢啊。”
她装得理直气壮。
宋书怡抓着的袖子狠狠擦了擦眼泪:“我不要。”
“不要算了。”
徐菲菲嘀咕一句,打算将那小包纸巾塞回口袋,看见宋书怡被袖子磨得发红的脸颊。
她犹豫半天,还是抽出一张纸巾,想了想又抠抠搜搜地撕掉一半:“你擦个眼泪用不了这么一大张,能省则省好吧。”
宋书怡没拒绝她的好意,接过纸巾,双眼红肿:“你偷听我们说话?”
“我是治愈系异能者,过来临时医务室帮忙,不奇怪吧?”
原本她完成今天的治疗任务后准备回去,路过时忽然听到宋书怡和陆曦的说话声。
徐菲菲:“就是没想到,高高在上的美女学神,也会像我们这些普通人一样被比来比去啊。”
宋书怡自嘲一笑,就又听见徐菲菲收起刚刚打趣的语气,很认真地说道:
“但你知道吗,其实类似的话,陆日日也没少听。”
“不知道该说她是心大还是笨蛋,连别人阴阳她是个草包花瓶都听不出来。”
“他们在她面前夸你又得了什么比赛大奖,借着这个贬低她,她不生气,反而一脸与有荣焉地挺直腰板,笑呵呵赞同。”
说到这里,徐菲菲不免想起陆曦笑得跟个二傻子一样的表情,还和那些人说:“对啊对啊,我们书怡就是很聪明很会读书的,也很刻苦,这次奖项就应该给她拿。”
徐菲菲托着下巴看向沉默下来的宋书怡:“诶,虽然陆日日说你很聪明,但我觉得你挺蠢的。”
“如果有人敢在我面前说,我比不上这个,比不上那个,我肯定一巴掌甩对方脸上。”
“我是一个人,不是一盘需要别人尝咸淡的菜。”
宋书怡忽然大笑出声,笑着笑着声音就转向为呜咽。
原来她们从来都不是彼此的镜像和敌人。
人们把两个女孩塞进同一个玻片标本,恨不得用显微镜来一寸一寸去丈量她们睫毛震颤的弧度,哪个更符合他们心目中完美的标准。
但这些标准是谁来规定,又由谁来评判高低?
那些精心计算的疏离与敌意,不过是女孩们在群体认知暴力下,努力构筑的自我保护膜。……
第二天一早,救援队如约而至,短暂聚在一起的众人就要兵分两路,部分异能者选择加入白银基地。
而另一部分异能者拿到黄向荣先前答应的物资报酬后,选择继续踏上寻找家人的征程,或者物色更有发展价值的基地。
离开时,黄向荣又恢复了先前憨厚老实的样子,似乎两人之间沉重的谈话并没有发生。
他来找陆曦道别,也没再提起这件事,还递给她一小袋晶核。
“陆小姐,多谢你这两天的帮助,这是答应你们的谢礼。”
袋子掂在手里颇有重量,陆曦撑开口子一看,粗略估算应该有个四十颗左右,还有几颗是等级比较高的青晶和蓝晶。
她有些诧异:“这么多?”
其余人的小袋子看起来瘪瘪的,才不到她的一半。
黄向荣竖起食指在嘴巴上“嘘”了声,还左顾右盼怕被谁听见。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学着小孩子故作顽皮的动作,看上去不伦不类,滑稽搞笑。
他压低声音悄悄对陆曦开口:“藏好别让人看见嗷,我偷偷给你多放了。”
陆曦闻言,上道地捂住袋子,朝黄向荣投去一个“我懂”的小眼神。
“话说,你另外一位朋友呢?”
黄向荣看不远处只站了林非凡一人,好奇问道。
陆曦脸色有一瞬间古怪:“他在车上呢。”
至于为什么在车上,是因为谢枭从昨晚起,就在和她闹脾气。
她和他说话,他不理,给他擦药,他也不愿意,陆曦到现在都还没把人哄好。
黄向荣和她说了没几句话就被人叫走了。
陆曦掂了掂手里的晶核,在心里默默盘算。
这点晶核数量虽然不多,但还是能换点什么的。
唐文清多年的挚友在白银基地当负责人,她们已经决定前往投靠。
陆曦没想到宋书怡也会来找自己道别,
经过一晚上,她的眼神释然平和了许多:“上次我来找你,其实是真的有东西要给你,没想到出了意外。”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泛黄的照片。
“我爸爸不是死于意外,他是自杀的。”
宋书怡声音沙哑:“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意识模糊了。”
“他一直拉着我的手,说什么人类的叛徒,说对不起你,还有你的父母。”
“你应该不是陆叔叔的亲生女儿。”
陆曦猛地抬头:“你确定?”
宋书怡示意她看照片,两张照片的拍摄时间都在十几年前,像素偏低,但依旧能看清照片上的人脸。
第一张是十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陆非任站在最中间,脸上表情是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
分别站在他左右的是一男一女。
男性研究人员带着黑框眼镜,笑得很温和,和宋华清勾肩搭背,看上去关系很好。
那名女性研究人员扶着肚子,直面镜头,表情慈爱温柔,看起来是怀孕了。
陆曦将照片背面翻过来一看,瞳孔猛缩。
照片上对应着众人所站的位置写了名字,中间那栏一片空白,而“陆非任”这个名字,对应的是那名戴眼镜的男人。
陆曦呆呆地将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敢相信自己没眼花,也没看错。
所以陆非任确实是她爸,但是现在这个“陆非任”不是?
陆曦匆忙去看第二张照片。
第二张照片的拍摄背景看上去像某个实验室,她一眼就看见了被“陆非任”抱在怀里的自己。
照片上的她看起来有七八岁,扎着两个麻花辫,抱着“陆非任”的脖子笑得特别甜。
七八岁的小孩早就记事了,但她对这个实验基地,以及这张照片完全没有印象。
陆曦试着回忆,却忽然发现自己七八岁之前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