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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然短故事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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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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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子时开始落的。 宋明郎推开柴扉时,天地已裹在一袭素缟中。他踩上冻硬的土路,履底发出碎玉般的清响——正是诗中那句“冰兔碎琼津”。三十七岁,鬓角初霜,他终于在腊月二十三回到了淇水旁的宋家庄。 “明郎归故里。”他喃喃念着自己三年前在陇西军帐里写下的句子,喉头有些发涩。那时他怎会想到,这“归”字竟要绕过如许多的曲折。 老宅门楣上的桃符已褪成灰白。他抬手欲叩,门却“吱呀”一声从内开了。 “可是……大少爷?”老仆宋福举着油灯,昏黄的光在风雪中摇曳,照见一张沟壑纵横的脸。那脸从惊疑转为狂喜,灯盏险些脱手:“真是大少爷!老夫人昨日还说梦见您踏雪归来,果真、果真……” 正堂里,母亲的白发在烛光下如一团银丝。她没哭,只细细摩挲儿子的手,从指尖到虎口厚厚的茧:“回来就好。朝廷的事,福伯都说了。” 明郎垂目。他能说什么?说三年前那场震动朝野的“河朔诗案”,说他因在军中所作《戍边十讽》被指影射宰相张浚,说同袍如何替他顶罪血溅法场,说他自己如何被削去功名、发配琼州? 母亲却不再问,只唤人备热水热饭。待他沐浴更衣毕,一盅黄酒已温在案上。 “你父亲临终前说,”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咱宋家世代读书,求的是明理、行正。功名如浮云,能全须全尾回来,便是祖宗庇佑。” 明郎饮尽杯中酒,辣意从喉头烧到眼底。他想说儿子不孝,想说这三年在琼州如何夜夜面海而立,看潮水吞没碎月如吞没破碎的抱负。但最终只是伏地三叩。 当夜,他宿在少时的书房。推开西窗,雪已住,月光泼在覆雪的淇水上,果然“琉璃漫野新”。远处大相国寺的塔影如墨,更远处,汴京的万家灯火在天际晕开一团暖黄的虚光。 他研墨,提笔,在宣纸上写下: “儒术久闲用,诗情蒙垢尘。” 笔尖一顿,墨在纸上泅开。忽然想起离京那日,唯一来送他的同年李逸之,隔着囚车帘子塞进一卷《庄子》,低声道:“明郎,且看“江湖厚隐沦”。” 如今他是真隐了。 腊月二十八,宋家庄来了位不速之客。 明郎正在后院修补漏雪的柴房,忽闻前院马蹄声碎。宋福小跑进来,面色有些古怪:“少爷,有位姓秦的官人求见,说是……您在陇西的故人。” 姓秦?明郎心头一跳。陇西军中姓秦的只有一位——秦子岳,当年与他同任参军,诗案发后调任京畿路转运副使。此人最是圆滑,怎会冒险来访? 正堂中,秦子岳已除下狐裘。他胖了些,锦袍玉带,与这农家土屋格格不入。见明郎进来,他疾步上前,一把握住明郎的手:“明郎!苦了你了!” 手上传来的力道温热,明郎却觉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他抽回手,揖道:“秦大人远来,寒舍简陋,招待不周。” “你我兄弟,何必见外。”秦子岳环视四壁,叹道,“只是见你如此,为兄心酸哪。当年诗案,朝中谁不知你是冤枉?奈何张相……”他压低声音,“所幸天理昭昭,张相上月已丁忧归乡了。” 明郎沏茶的手稳如磐石:“哦?那张相何时起复?” 秦子岳的笑凝了凝:“这个……朝局变幻,谁知呢。倒是新任枢密使陈公,最是爱才。”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陈公闻你归乡,特让愚兄带来此物。” 绢帛展开,是一幅《岁寒三友图》,题款处一行小字:“松柏之质,经霜犹茂。愿与明郎共赏。” “陈公说,朝廷如今正缺松柏之材。”秦子岳目光灼灼,“你若愿,开春便可补兵部主事,日后……” “秦兄。”明郎打断他,将茶推过去,“尝一尝,这是家母自制的梅花茶。” 秦子岳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他默然饮茶,半晌,道:“明郎,你可知“普世岂无人”?天下有才之士,非独你宋明郎一人。机不可失啊。” “子岳兄误会了。”明郎望着窗外雪地上一行雀爪印,轻声道,“非是明郎清高。只是琼州三载,看惯潮起潮落,方知“脱屣忘轩冕”五字真意。陈公美意,心领了。” 送走秦子岳时,日已西斜。秦子岳在院门前驻足,忽然回头:“明郎,有句话本不当讲——你可知当年诗案,最先举报你诗中有“逆意”的,是你的副将赵挺?” 明郎颔首:“知道。” “那你可知,赵挺上月暴毙,家中搜出与西夏往来的密信?”秦子岳盯着他,“陈公正在清查此事。你若愿出面作证,不仅冤情可雪,更是大功一件。” 风雪又起。明郎立在门前,看秦子岳的马车碾碎一地琼瑶,渐行渐远。母亲不知何时来到身侧,将一件旧氅披在他肩上。 “娘,”他忽然问,“若有机会回京,但需……需与虎谋皮,该当如何?” 母亲抚平他氅上的褶皱,声音静如深潭:“我儿,你可知为何给你取名“明郎”?你父亲说,明者,日月也。日月悬天,照君子,亦照小人。但日月从不问该照谁、不该照谁——它只是亮着。” 当夜,明郎辗转难眠。披衣起身,信步走向淇水畔。河面已封冻,冰下流水声闷闷的,像大地的心跳。对岸有灯火,是渡口旁的小酒肆还在营业。 他踏冰过河。酒肆里只有一老叟在烫酒,见他来,也不多问,只推过一壶:“天寒,喝点暖暖。” 三杯下肚,身子暖了,话也多了。老叟听说他是宋家庄人,眯眼看了他许久:“您……莫不是宋家大郎?小时候常来渡口听老船夫讲古的那个?” 明郎一怔,细看老叟面容,终于从记忆深处捞起个人影:“您是……摆渡的刘伯?” “老啦,摆不动啦。”刘伯给他添酒,“您也变啦。当年那个嚷着要中状元、治天下的小郎君,如今眼里有霜雪啦。” 明郎苦笑,将这些年际遇简略说了。刘伯静静听着,直到他说起秦子岳今日来访。 “秦子岳……”刘伯斟酒的手停了停,“老头儿多句嘴:这位秦大人,上月来过渡口。那日雪大,他等的人迟迟不来,就在老汉这儿喝酒。许是醉了,说了些话。” “什么话?” “他说……“宋明郎这块绊脚石,总得有人搬开”。”刘伯抬眼,昏黄的瞳仁里映着烛火,“他还说,“陈公要的是听话的刀,不是有自己想法的剑”。” 冰面忽然传来“咔”的一声脆响。明郎握杯的手紧了紧。 “多谢刘伯。”他放下酒钱,起身欲走。 “郎君。”刘伯在身后唤他,“老汉在这淇水摆渡四十年,载过官,载过匪,载过赴任的,也载过流放的。见得多了,就明白一个理:这河水啊,看起来是水推着船走,其实是河床的形状决定了水往哪儿流。人呢,有时候得做水,有时候……得做河床。” 除夕夜,宋家庄爆竹声声。 明郎在书房整理旧稿,忽然翻出一卷泛黄的诗册。是十五岁那年,父亲握着他的手,教他誊录的《论语》选句。首页便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窗外,孩子们的笑闹声随雪花飘进来。他提笔,在诗册空白处写下: “集义坐幽独,怀仁默夜清。” 忽然,后院传来重物坠地之声。明郎疾步而出,见一人倒在柴堆旁,黑衣染血,手中还紧握着一柄断剑。 是个女子。 明郎将她扶进厢房,母亲闻声而来,见状也不多问,只取来金疮药与热水。女子伤在左肩,伤口不深,但失血过多。她醒来时,烛光下,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你是宋明郎?”她声音沙哑。 “正是。姑娘是?” “我叫青霓。”她挣扎坐起,“有人要杀你。今夜子时,渡口。” 明郎心头一震:“谁要杀我?为何?” “秦子岳。”青霓盯着他,“你今日拒绝陈公招揽,他们便不能容你活着。你若死,陈公可借为你平冤之名,清除政敌。你若活……便是隐患。” “你为何知悉?又为何救我?” 青霓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牌上刻着一只踏云青鸟——这是已故太傅苏舜卿的门下信物。明郎呼吸一滞:苏太傅,正是当年力主彻查边军贪墨、因而触怒张相,被贬病逝的那位直臣。 “我是苏太傅的义女。”青霓声音很低,“义父临终前说,满朝文武,唯你宋明郎在诗案中宁折不弯,是真君子。他让我……护你周全。” 子时将至。淇水渡口,风雪怒号。 明郎按青霓之计,披着自己的氅衣,戴斗笠,走向渡口。冰面上,果然有三人持刀候着。见他来,也不多话,挥刀便砍。 但他不是宋明郎——是青霓假扮的。 刀光剑影在雪幕中绽开。青霓虽负伤,剑法却精妙,以一敌三竟不落下风。明郎伏在岸边枯苇丛中,掌心全是汗。忽然,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是秦子岳。 “明郎,”秦子岳叹道,“你这是何苦?本可富贵荣华……” “秦兄,”明郎起身,拍去身上雪屑,“你可记得陇西军中,我们同饮血酒,誓要肃清边弊、还百姓太平?” 秦子岳面色微变。 “那时你说,大丈夫当“一世奉家国,百年忘利名”。”明郎向前一步,“如今,你的家国何在?你的名,又是什么名?” 对岸,火光骤起。马蹄声如雷,转眼数十骑已冲破雪幕,将渡口团团围住。为首者白须紫袍,正是新任枢密使陈公。 “秦子岳!”陈公声如洪钟,“你勾结西夏、陷害忠良,今已证据确凿!拿下!” 秦子岳愕然,猛地看向明郎:“你……你设计害我?!” “是你害了自己。”陈公下马,走到明郎面前,长揖到地,“宋参军,陈某奉旨彻查边军通敌案,委屈你了。” 明郎还礼,目光却越过陈公肩头,看向冰面上被制服的秦子岳。那曾经谈诗论道的挚友,此刻眼中尽是疯狂与怨毒。 “陈公,”明郎缓缓道,“下官有一问:秦子岳所言,奉您之命招揽下官,可是真?” 陈公抚须的手顿了顿。雪落无声。 “是真。”老枢密使坦荡道,“但老夫要他招揽的,是当年陇西军中那个铁骨铮铮的宋参军,不是如今这个与西夏暗通款曲的秦子岳。”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陛下密旨:着宋明郎复职,协查此案。功成之日,自有封赏。” 明郎没有接旨。他看向淇水。冰面下,暗流汹涌;冰面上,雪光映着火光,果真“长空万里琉璃滑”。 “下官,”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如这封冻的河,“恳请陛下,准臣……致仕归乡。” 满场皆寂。连秦子岳都忘了挣扎。 陈公深深看他:“你可知,这是抗旨?” “下官知。”明郎撩袍跪地,“琼州三载,臣日日面海自省。方知当年之祸,非因诗,非因直,而因臣以为,凭一腔热血、几篇文章,便可涤荡乾坤。实则朝堂如海,臣不过一粟。而今,”他抬眼,目光清亮如少年时,“臣愿做这淇水畔的一粒沙。沙虽微,可固河床;河床稳,方有清流。” 陈公默然良久。忽然仰天长笑:“好!好一个“沙虽微,可固河床”!”他双手扶起明郎,眼中竟有泪光,“苏太傅临终前与老夫说,大宋未来,不在庙堂,在江湖。老夫今日……信了。” 他不再提旨意,只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入明郎手中:“这是老夫信物。他日若有所需,或天下有变,望君……莫忘今日之言。” 马蹄声远去,火光融入雪夜。渡口只剩明郎与青霓。她肩伤又裂,靠在残破的船板上,面色苍白如雪。 “你当真不走?”她问。 明郎摇头,撕下衣襟为她包扎:“苏太傅让你护我周全。如今,该我护你周全了。” 青霓笑了,这是明郎第一次见她笑,如冰河初裂,春水乍生。 开春三月,淇水解冻。 宋家庄办了桩喜事:宋家大郎娶亲,新娘是位外乡来的孤女,名唤青霓。婚事简朴,只请了乡邻。有人说新娘眉眼英气,不像寻常人家;有人说常见她在河边练剑,身姿如鹤。明郎只笑不语。 婚后,夫妻二人在河边建了座小小的“琉璃草堂”。明郎开塾授业,束脩随意,穷苦孩子分文不取。青霓则教乡间女子识字、防身。逢五逢十,草堂还开“讲古会”,明郎讲史,青霓说江湖,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听。 这日讲《史记》,说到屈原投江,有孩童问:“先生,屈原大夫那么有才,为什么非要死呢?活着不好吗?” 满堂寂静。窗外,淇水汤汤。 明郎沉默良久,道:“屈原大夫不是求死,是求生。” “生?” “嗯。肉身的生,有时;精神的生,无涯。”他望向堂下,那些眼睛亮晶晶的,像初融的河面上撒满的碎金,“屈原大夫选择了让他的精神,活在后世每一颗不甘苟且的心中。这选择,叫“立德”。” 课后,青霓在河边等他。夕阳将河水染成金红色,果真“云镜淇光水”。她递来一封信,是陈公寄来的。信中说,秦子岳案已结,牵连者众,朝堂为之一肃。末了附诗一句: “道行与道尊,两义各千古。” 明郎将信就着河水点燃。灰烬落水,倏忽不见。 “不可惜么?”青霓问。 “可惜什么?”明郎牵起她的手。她掌心有茧,是握剑的痕迹,也是如今握锄的痕迹。 “经世济民的机会。” 明郎笑了。他指向河对岸:草堂炊烟袅袅,蒙童散学归家,母亲们立在门口呼唤。更远处,田野新绿,农人荷锄,有山歌隐隐传来。 “这难道不是经世?”他轻声说,“这难道不是济民?” 青霓靠在他肩头。暮色四合,第一颗星子亮在天际。 是夜,明郎梦见少年时。他站在汴京虹桥上,看漕船如织,看灯火如昼,胸中豪情万丈,觉得这天下,合该由他来担当。梦醒,身侧妻子呼吸匀长,窗外虫声唧唧。 他悄然起身,走进书房。展纸,研墨,就着月光写下: “初登大千阁,凭眺逸魂神……朝廷稀松柏,江湖厚隐沦。” 停笔,想起白日那孩童的问题。他添上最后几句: “脱屣忘轩冕,筑池涵绿蘋。开窗含日月,临楮眇蚨缗。” 写罢,东方既白。推开窗,晨雾如纱,漫过青青河畔草。有早起的农人在田间唱: “雨润花肥瘦哇——风来叶卷舒——仰高红日近嘞——望远渺空虚——” 明郎倚窗听着,忽然想起《论语》开篇那三句话。少时读,以为“志于道”最高,“据于德”次之,“依于仁”又次之,“游于艺”最末。如今方悟,四者本是一体:无艺,道不可亲;无仁,德无所依。而最高的道,或许就藏在这最平常的、开窗见日、俯首莳草的每一天里。 “夫君。”青霓不知何时来到身后,为他披上外衣,“想什么呢?” “在想……”明郎握住她的手,“嫣然倾世先生若点评此刻,该说什么。” 青霓想了想,笑:“或许会说:放雀怀仁,献鳩施惠,翠管银钩辉映。” 夫妻相视而笑。晨光破雾,洒在淇水上,整条河金光粼粼,果真“琉璃漫野新”。 而这琉璃之下,水恒长流。它记得冰封的凛冽,也记得春来的欢腾;记得载过的荣耀与苦难,也记得托起的平凡岁月。它只是流着,如这人间,如这千古的明月,照过黄金阙,也照过青草蓼花渡。 明郎忽然明白:归来,不是终途。 是另一次出发——向着那更辽阔的、在小小草堂与茫茫江湖之间的,某种不朽的抵达。 【嫣然倾世先生总评】 琉璃易碎,其质恒明;雪泥鸿爪,道在寻常。此篇以诗为骨,以史为肉,写尽士子进退之间的千古彷徨。明郎三变:初以“诗情”入世,再以“儒术”自守,终以“仁怀”立命。其归隐非避世,乃择战场也。淇水一脉,映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更映人心幽微处那不灭的星火。最妙“河床”之喻:不争滔滔之名,但塑清流之实。文似看山不喜平,此作百转千回处,皆在情理之内;结局拍案处,早伏于“冰兔碎琼津”之初心。可谓:诗心炼成道骨,风雪铸就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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