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孔然短故事小说集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青亭灵鉴录》
保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列表
岁暮平安夜,金陵落初雪。秦淮河畔某画廊灯火通明,青年古董商沈墨白立于轩窗之前,指尖抚过刚装裱完成的青花水墨画卷。画名《金陵赏心亭》,乃画坛耆宿徐墨然先生亲赠。 “此画不寻常。”身侧忽有苍老声音响起。 沈墨白转身,见一布衣老者立于光影交界处,须发如雪,双目澄明似古井。老者自称姓秦,乃画廊夜巡人,然谈吐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气度。 “请老先生指教。” 秦老以枯指虚点画面:“君观此亭飞檐,可觉有异?” 沈墨白凝神细观,但见青蓝色亭阁隐现微光,檐角似在薄雾中轻轻颤动。他以为眼花,凑近再看,那青蓝竟如活水般在宣纸上流转起来。忽有寒风穿堂,画轴无风自动,卷中秦淮河水波光粼粼,竟传出隐隐江涛之声。 “这是——” 话音未落,画卷陡生旋涡,一股苍茫古意将沈墨白卷入其中。天旋地转间,耳畔似闻金戈铁马,又似有文士长吟。 待他站稳,已置身城墙之上。 一、亭中奇遇 眼前赫然一座三重飞檐楼阁,匾额上书“赏心亭”三个漆金大字,墨色犹润。沈墨白低首,见自己一身青衫已变作宋人襕衫,腰悬玉牌刻“画院待诏”四字。 “沈待诏何故独立风雪?” 转身见一伟岸男子凭栏而立,年约四旬,面如冠玉,目若寒星,披玄色大氅,内着紫色官服。沈墨白脑中忽涌陌生记忆——此乃江宁知府马光祖,淳祐二年冬。 “下官……观雪。”沈墨白勉强应答,心中惊涛骇浪。 马光祖不疑有他,叹道:“此亭去岁焚于兵燹,今某耗资百万重建,方有今日规模。然亭易建,魂难复。昔年辛稼轩三登此亭,留下“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之句,今亭虽雄伟过旧,可还承得住那等悲慨?” 沈墨白忽忆史载:南宋淳祐年间,马光祖确曾重建赏心亭。难道自己穿越时空,回到七百余年前? “魂在人心,不在砖木。”他谨慎答道。 马光祖目露赞许,忽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既如此,请待诏鉴此物。” 展开竟是《袁安卧雪图》——传说中赏心亭因之而建的名画。沈墨白细观,见雪景苍茫,高士卧于茅舍,气节凛然。然画心处有一处墨渍,似泪痕又似血点,颇为蹊跷。 “此画曾随丁谓、王安石、辛弃疾诸公登临此亭,历代守官皆以心血点染此渍,谓之“点睛”。”马光祖以指轻抚墨渍,“今传至某,当续文脉。然昨夜奇事——墨点竟自行流转,化作青蓝色,且隐约现出此亭形貌。” 沈墨白俯身细看,果见那墨渍中隐有亭台轮廓,青蓝之色竟与徐墨然画中颜料如出一辙。 “莫非此画通灵?” 话音方落,画中亭阁骤放光华。沈墨白但觉袖中微震,探手取出一枚青玉印章——正是现实中徐墨然赠画时所附之物,不知何时竟随他穿越。印纽雕螭龙,底刻八字:“青花水墨,古今同契”。 玉印触及古画刹那,亭中狂风大作。沈墨白忽见墨渍中走出一虚影,青衫磊落,腰悬长剑,朗声吟道:“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辛稼轩!”马光祖惊呼下拜。 虚影渐凝,正是词人辛弃疾。他目光如电,直视沈墨白:“七百年后之人,何故来此?” 二、词魂画魄 沈墨白心神俱震,知遇真魂,不敢隐瞒,遂将得画穿越之事和盘托出。 辛弃疾听罢长叹:“原来如此。吾魂寄于此画七百年矣。” 他娓娓道出一段秘辛:淳熙元年,辛弃疾二登赏心亭,于亭壁题《水龙吟》后,忽见《袁安卧雪图》中墨渍生光。他以指蘸酒点之,竟觉神魂与画相通。自此每登此亭,必以心血点染墨渍,将家国之痛、未酬之志尽注其中。 “及至病重,吾自知大限将至,遂将一缕精魂封入此画,盼后世有缘人得见。”辛弃疾虚影渐淡,“然需三缘齐聚,方显真魂:一需赏心亭在,二需知音至,三需……青花水墨为引。” 马光祖恍然大悟:“徐墨然以青花水墨绘此亭,恰成媒介!” “然也。”辛弃疾道,“然事有蹊跷。吾魂本应沉睡,忽被强力唤醒。此力非止于画,更源于……”他目视沈墨白袖中玉印,“此印从何而来?” 沈墨白正欲答话,忽闻亭下喧哗。兵士来报:江上现奇观,百里秦淮尽染青蓝之色! 三人急至栏杆处,但见秦淮河水如靛青绸缎,自赏心亭下漫卷开去。水中浮起无数光点,细看竟是残缺字句——“栏杆拍遍”“倩何人唤取”“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皆是辛词断章。 “文脉显化!”马光祖骇然。 辛弃疾却蹙眉:“此非吾力所为。有人强启文脉,欲夺千年文气!” 话音未落,青蓝河水骤然沸腾,浮文字句重新排列组合,竟成一篇檄文。沈墨白辨读,大意是:自今始,金陵文气尽归北廷,南朝风流永绝于世。 “是丁谓!”辛弃疾猛然醒悟。 三、画中诡局 据辛弃疾所言,北宋宰相丁谓建赏心亭之初,便暗藏心机。此人精通堪舆巫术,以《袁安卧雪图》为阵眼,建亭镇压金陵王气,暗夺江南文运为己用。后丁谓虽倒台,此局未破。历代文人登亭题咏,实为局中祭品——文气被亭下阵法缓缓吸取,汇于《袁安卧雪图》墨渍之中。 “然吾以精魂入画,反成守局之人。”辛弃疾道,“七百年来,吾护持文气不使外泄。今有人破局,必是丁谓传人!” 沈墨白忽想起徐墨然赠画时曾言:“此画关系金陵文脉气运,得主需慎守之。”当时只作雅谈,如今方知大有深意。 此时秦淮河中青蓝文气开始逆流,如百川归海涌向赏心亭。亭基震动,砖石剥落处,竟露出密密麻麻的朱砂符咒。 “他要借文气重生!”辛弃疾大喝,“需毁阵眼——《袁安卧雪图》真迹何在?” 马光祖面色惨白:“真迹藏于亭顶暗格,然三日前方才失窃!” 沈墨白脑中灵光一闪,取出青玉印细观。印侧有蝇头小楷,他之前未曾留意:“丁谓设局,以画夺气。王氏破之,以印封亭。然印分阴阳,此阴也,寻阳印,合则破局。” “王氏……王安石!”辛弃疾恍然,“荆公当年曾任江宁知府,定是察觉此局。他刻此阴阳双印,阳印镇亭,阴印传世。今阴印现,阳印必在亭中!” 三人急寻。然亭阁广阔,何处觅一枚小小玉印? 沈墨白忽忆徐墨然画作细节——画中赏心亭飞檐第三陇瓦当处,有异样青蓝晕染,当时以为是艺术处理。他急至檐下,果见第三陇瓦当颜色殊异。马光祖命人取梯查看,瓦当下竟藏一铁函,函中正是阳印,形制与阴印完全相同,唯印文有别:“文脉不绝,千秋永续”。 双印相合刹那,光华大作。赏心亭八方地基同时升起八道青光,空中浮现巨大八卦阵图。阵眼处,一幅古画缓缓显形——正是《袁安卧雪图》,然画中袁安竟睁开了眼! “晚了。”画中袁安口吐人言,声若金铁,“文气已聚,丁公将临。” 画纸撕裂,一道黑影自其中跃出,落地化为黑袍老者,面目模糊,唯双目赤红如血。 “丁谓?”马光祖拔剑。 “丁公早登仙籍,吾乃守画灵,奉主命取金陵千年文气,以续大辽国祚。”黑影长笑,“尔等宋人,也配独占风华?” 沈墨白震惊:大辽亡国已二百载,此灵竟不知? 黑影不待多言,袖中飞出无数墨色锁链,直取秦淮河中青蓝文气。辛弃疾魂体骤亮,化作剑光斩向锁链,然寡不敌众。眼见文气将被攫取,沈墨白忽心生一计。 四、以画破局 “且慢!”沈墨白高举双印,“阁下可知今是何世?” 黑影冷笑:“管他何世,文气永恒。” “大辽已亡二百余年,蒙古铁骑踏遍天下,今是南宋淳祐二年!”沈墨白厉声道,“尔主之谋,早成泡影!” 黑影身形剧震:“不可能!吾主明明……” “尔沉眠画中太久矣!”辛弃疾趁机道,“丁谓之局,早被王荆公所破。此阴阳双印便是明证!” 黑影环视四周,见赏心亭已非北宋形制,马光祖官服亦与宋初不同,方信三分。然仍不甘:“纵使如此,既醒,当取文气自用!” “文气非私物。”沈墨白展开袖中徐墨然画作仿品——穿越时竟随身携带,“阁下可观此画。” 黑影目光触及青花水墨,忽地僵住:“这青色……是御窑青花料?不对,此乃水墨……怎会如此?” “此乃七百年后画法,名“青花水墨”。”沈墨白道,“阁下可知,后世金陵文脉非但未绝,反更加昌盛?宋之后有元曲明小说,清有金陵八家,近世文坛巨擘辈出。文气如江河,岂是一亭一画可夺?” 黑影颤抖起来。他感应到画中流淌的,是真正绵延不绝的文脉生机,非强夺可得的死气。 “丁谓错了……”黑影喃喃,“文气在流转中生,在禁锢中死。强夺之举,实是扼杀。” 话音未落,黑影开始消散。然其手中已攫取部分文气,化作青蓝光球,悬于空中。 “此气当归何处?”马光祖问。 辛弃疾魂体飘至光球前:“吾守此气七百年,今当归于江河大地。” “且慢。”沈墨白忽道,“晚辈有一法。” 他以阴阳双印蘸取青蓝文气,印于徐墨然画作仿品之上。奇妙之事发生:文气融入青花水墨,画中赏心亭骤然“活”了起来——可见亭中历代文人幻影交替,从王安石、苏轼到文天祥,最后定格在辛弃疾凭栏北望的身姿。 “以此画为舟,渡文气穿越时空,归返未来。”沈墨白解释,“此气本源于历代文心,当归于文脉长河,而非困于一时一地。” 辛弃疾长揖:“善!后世有君,文脉何忧?” 黑影彻底消散前,忽道:“吾有一言:丁谓当年夺气,实为续辽国祚。然辽终亡,可知天命不可违。文气之道,在共享,非独占。此理,望君传之后世。” 言毕,黑影化作墨渍,归于《袁安卧雪图》。古卷自燃,灰烬中飞出一只青鸟,绕亭三匝,投入秦淮河不见了。 五、归去来兮 风波既定,赏心亭恢复如常。辛弃疾魂体渐淡:“时辰将至,吾当归画。” 沈墨白急问:“先生可需晚辈做甚?” “持此画归去,告之后人:文脉在人心,非在物。亭可毁,画可焚,然“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之精神不死,文脉永续。”辛弃疾目视远方,“另有一事……徐墨然乃吾隔代知音,其青花水墨暗合吾词中气韵。归后代吾致谢。” “先生识得徐公?” 辛弃疾笑而不语,身影消散于《袁安卧雪图》残灰中。马光祖忽道:“沈待诏,汝亦当归矣。” 沈墨白但觉天旋地转,手中画轴大放光明。 再睁眼,已回画廊。窗外平安夜钟声正鸣,雪落无声。墙上《金陵赏心亭》青蓝依旧,然细观之,亭中似多了一抹凭栏远眺的虚影。 秦老立于身侧,含笑点头:“归来了?” “老先生是……” “老朽秦观,字少游。”老者捋须,“亦曾登赏心亭题词。今为守画人,已三百载矣。” 沈墨白骇然。秦观,北宋词人,卒于1100年,距今…… “不必惊惶。”秦观笑道,“文心不死,魂灵长存。徐墨然作此画时,以青花料融历代文人残魂,故画成灵生,可通古今。汝今日之遇,实乃画中灵界三日,世间不过三刻。” 他指画道:“看。” 沈墨白再看,画中秦淮河水光潋滟处,隐约有青鸟掠波;赏心亭匾额之下,多了一枚朱印,文曰“文脉永续”——正是阴阳双印合一之迹。 “此画已成灵鉴,可护金陵文气百年不散。”秦观身影渐淡,“吾责已尽,当去矣。切记:画是舟,非岸;文在心,非物。” 老者化作青烟,投入画中。沈墨白急趋前,见画角多了一行题跋,墨迹犹新: “青花水墨写亭台,七百年魂入画来。莫道文心随逝水,秦淮今夜月徘徊。——秦观题” 窗外钟声又鸣,平安夜将尽。沈墨白卷画时,忽见画轴内层有字,乃徐墨然手书: “墨白小友雅鉴:此画非余一人之功。作画时,常觉有古人执手共笔,尤以稼轩气韵最盛。今赠予汝,缘也。文脉传承,不在藏之高阁,而在日夕相对时,与古人心意相通。平安夜赠此,愿千秋文心,永保平安。” 沈墨白怀抱画轴,推门走入雪夜。秦淮河上,灯影桨声依旧,然在他眼中,每一盏灯下都坐着一位古人,每一道波光都映着半阕残词。 手机忽响,友人发来平安夜祝福。他回复:“今日得悟,真正的平安,是知道千年文脉未绝,知道每一场雪都曾落在辛弃疾肩头,每一缕月光都照过秦观的词笺。” 归家悬画于壁,那抹青蓝在平安夜的灯火中,温柔而坚定地亮着。沈墨白沏茶独坐,与画相对。恍惚间,似见亭中有人举杯邀月,闻有吟哦声穿越时空: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他举杯相应,一饮而尽。 茶是烫的,心是满的。窗外,金陵城的雪,静静落在赏心亭的飞檐上,落在七百年前的同一场雪里。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