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崔一渡换了一身普通富家公子的行头,月白长衫,手持折扇,带着汤耿出了门。梅屹寒则暗中跟随,保持一段距离。
舜东府城十分繁华,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车马喧嚣。盐市在城东,占了整整一条长街。街口有官差把守,查验盐引,维持秩序。
崔一渡和汤耿扮作外地来的商人,慢慢逛了进去。官盐铺子门面颇为气派,伙计却个个懒洋洋的,见客人进来也不热情招呼。
崔一渡走到柜台前,看了看摆在那里的盐。盐粒粗大,颜色泛黄,还明显掺着细沙。“这盐怎么卖?”
伙计眼皮都不抬一下:“一斤三百文。”
“三百文?这么贵?还掺着这么多沙子。”
伙计不耐烦地回道:“官盐就这个价,爱买不买。”
崔一渡没再多说,转身出了铺子。
汤耿低声道:“殿下,这价格高得离谱。京城的上等青盐,也不过二百文一斤。”
“所以私盐才如此泛滥。走,去别处看看。”
他们拐进一条小巷,巷子里有几个蹲在墙根的小贩,面前摆着布口袋,里面是雪白的细盐。
“公子,买盐吗?”一个瘦小汉子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上好的私盐,一斤只要一百五十文,比官盐干净多了。”
崔一渡伸手抓了一小撮,在指尖捻了捻。盐质细腻,雪白无杂,确实是上等货。“你这盐从何处来的?不怕被抓?”
瘦小汉子嘿嘿一笑:“上面有人罩着,没事。公子要是要得多,还能便宜。”
崔一渡装作好奇地问道:“上面有人?谁啊?如此了得。”
“这我可不敢说,”汉子左右看了看,“反正来头不小。公子您就放心吧,这盐我们卖了三年了,从未出过事。”
崔一渡买了两斤盐,付了钱,又闲聊了几句,才和汤耿离开。
走出小巷,汤耿脸色凝重:“殿下,这私盐贩子如此明目张胆,官府不可能不知道。看来赵正恪所说的“盐课繁重,无奈为之”,全是鬼话。官盐价高质劣,逼百姓买私盐;私盐贩子又被他控制,两头赚钱。”
崔一渡沉声道:“不止如此,你注意到没有,那私盐贩子说“卖了三年从未出过事”。三年……正好是端王开始插手户部的时间。”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寒意。
正说着,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一群人围在一家米铺前,吵吵嚷嚷。崔一渡走过去,只见米铺老板正和一个老妇人争执不休。
“昨天明明说好一百文一斗,今日为何就涨到一百二十文了?我儿子在盐场做工,一个月就挣这点钱,你这一涨,我们一家吃什么啊!”老妇人边说边哭。
老板冷笑道:“盐场涨价,米价自然涨。你要怪,怪盐场去。”
“盐场凭什么涨价?”
“凭什么?就凭钦差来了!钦差一来,盐商老爷们不得打点?打点的钱从哪出?还不从盐价里出!盐价涨了,我们进米的成本也涨了,不涨价我们喝西北风去?”老板嗓门越来越大。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看向崔一渡和汤耿的眼神都带上了明显的怨气。
汤耿要上前理论,被崔一渡拉住。“先回去。”
回到驿馆,崔一渡脸色沉了下来。“好一招借刀杀人,把米价上涨的罪名扣在我头上,挑动百姓怨气。这赵正恪,手段够阴险的。”
梅屹寒从暗处现身,低声道:“刚才有人跟踪。”
“谁的人?”
“像是赵府的。跟到巷口就走了。”
“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看来,我们得加快动作了。”
三日后,崔一渡以钦差身份,正式检查官盐仓。
是日天色微阴,铅云低垂,颇有山雨欲来之势。盐仓位于城西僻静处,占地数十亩,四围砌三丈高墙,墙上插满防攀的棘刺,墙外更有卫兵按班巡逻,守卫极是森严。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响声,赵正恪与三四名盐官早已躬身候在门外,见崔一渡下车,连忙上前行礼。
“殿下亲临督察,实乃瞬江盐政之幸。”赵正恪满脸堆笑,语气恭谨,“仓内一切均已备妥,专候殿下查验。”
崔一渡略一颔首,并不多言,只抬手示意前行。众人遂鱼贯而入。
盐仓内里极为开阔,地上铺青砖,顶梁高耸,通风孔错落有致,设计得颇为讲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湿之气,混着陈旧麻袋特有的味道。
“殿下请看,此乃第一仓,”赵正恪引着崔一渡向前,声音在空旷的仓房内引起轻微回响,“现存官盐五十万斤,皆登记在册。每旬一小盘,每月一大盘,账目清晰,颗粒无差。”
眼前麻袋垒放得齐整非常,如山丘般几欲触顶,每一堆皆行列分明,地面清扫得不见尘灰,显是日常打理精心。
仓吏得令,上前将一扇沉重的仓门推开。崔一渡缓步走入,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麻袋,随手在其中一袋上拍了拍,内里传来细碎密实的“沙沙”声。
“打开。”他声音平淡。
赵正恪朝仓吏使了个眼色。那仓吏手脚麻利地解开系口的麻绳,扯开袋口,露出里面雪白晶莹的盐粒。
崔一渡探手抓了一把。盐粒干燥,色泽纯净,颗粒均匀,确比盐市上所售的寻常货色好上不少。他手指捻动,任盐粒自指缝滑落。
“再开几袋。”
仓吏依言,又就近开了三袋。袋袋皆是同样品质的上好官盐。
赵正恪面有得色,笑道:“殿下尽可放心。官盐仓储,关系国计民生,下官等万万不敢懈怠,管理历来严格,绝无半点问题。”
崔一渡未置可否,默然踱步,走向仓库深处。那里光线略显昏暗,麻袋堆积得似乎更为紧密。他停在一堆前,指节在几个麻袋上叩了叩,声音略显沉滞。
“开这些。”
那仓吏面色微微一僵,迟疑地望向赵正恪。赵正恪脸上笑容不变,只道:“殿下吩咐,还不快开!”
麻袋应声而开,仍是白花花的盐。
崔一渡凝视片刻,忽道:“汤耿,带人将这些麻袋都搬开,本王要看最底下的。”
赵正恪脸色倏地一变,上前半步:“殿下,这……底层的麻袋堆积年久,恐已板结,且挪动起来极费工夫……”
“搬!”崔一渡语气转冷,不容置疑。
汤耿即带侍卫上前,动手搬运。麻袋沉重,一时只闻侍卫粗重的喘息声和麻袋拖拽的摩擦声。搬开十数袋后,底层那些麻袋终于显露出来。它们看起来反而较新,封口处扎得异常严密,几乎密不透风。
崔一渡亲自动手,解开封口的绳索,扯开一袋。倾倒而出的,并非预想中的盐粒,而是黄褐色的沙石,其间只零星混杂着少许盐末。他又解一袋,依旧如此。再解一袋,毫无例外。
赵正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颤声道:“殿下!这……这草民实不知情啊!定是底下人贪墨无度,胆大包天,竟以沙石充盐!草民失察,草民有罪!请殿下重罚!”
一旁几位盐官亦魂飞魄散,纷纷跪倒,磕头如捣蒜,仓内一时只闻求饶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