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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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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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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九像是忘了一切。 他忘了自己是怎样跪下去的,也忘了那扇沉重如棺盖的门是怎样打开的,忘记了他是怎么回到自己在无常寺的别院。 他甚至忘了那个叫黄巢的人,也就是他的师父,究竟长了一副什么样的面孔。 人若想活下去,就必须学会忘记。 可有些事,你越想忘,就记得越清楚。 比如,他手里这本册子。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 黄巢苦心钻研三十年的无上心法。 《气经》。 它用一种残酷的方式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都不是梦。 梦,有时比现实更真实。 现实,有时比梦更荒谬。 风从大开的门里灌进来,呼啸着,像无数冤魂在哭。 黄巢的声音,仿佛还在这风里回荡。 那一句句话,像一把把重锤,将他对于这个世界仅有的一点认知,敲得粉碎。 再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胡乱地拼凑起来。 这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何其痛苦。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一顿饭能吃掉几斤肉,喝掉几斤酒。 原来,那些人倒掉的泔水,都比他梦里最好的饭菜还要香。 是真的吗? 赵九想去看看。 他想去长安,亲眼看看。 他不信。 他还未去长安,便先闻到了一股香气。 风停了。 香味却来了。 浓得化不开的肉香,不讲道理地钻进了这间死寂的屋子,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一道菜。 十道菜。 像变戏法一样,菜肴流水般地涌了进来,堆满了那张崭新的桌子。 菜堆成了山。 肉垒成了墙。 那些扭动着腰肢,却又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姑娘们,像一群受惊的蝴蝶,来得快,去得也快。 最后,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曹观起。 赵九看着他,想问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难道。” 曹观起的声音很淡,像秋日湖面上的雾:“你要一个瞎子,去拉你的手,将你带到桌子旁边不成?” 这个瞎子的脸上,总是带着笑。 赵九真的很想问问他,炼狱里的一切他都忘了吗? 为什么一个人从那样的地方爬出来,居然还可以笑得出来。 可他还是没有张嘴。 他学会了闭嘴,还没有学会怎么张嘴。 或许,瞎了也有瞎了的好处。 赵九站起身,坐在那张崭新的桌子旁。 那一瞬间,他很想将这张桌子掀翻,将所有的菜都倒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咆哮,去质问。 质问为什么大家都是人,命却如此不同? 可他没有。 他坐下了,拿起了筷子。 吃饭。 他吃得很快,像饿死鬼投胎。 他不是在吃饭。 他是在吞咽自己的过去,吞咽那些饥饿、冰冷、绝望的岁月。 曹观起坐在他的对面,也同样在吃。 也吃的越来越快。 可瞎子吃饭没办法快,他的筷子夹不到东西。 赵九给自己一口肉,就会给瞎子一口肉。 给自己一口菜,就会给瞎子一口菜。 两个同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像是在较劲,像是在比赛。 他们吃的越来越快,吃的越来越多,直到那四十多盘菜被吃的一干二净,连一滴油渍都没有浪费。 赵九打开了酒。 曹观起也跟着打开了酒。 他们开始喝酒。 当一个人看到了不属于自己人生,甚至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 他们能做的并不多。 赵九是个逆来顺受的人。 他本以为他可以抗住这世上所有的苦难。 却没有想到,他倒在了奢靡的门外。 他没想到,有钱不是吃不完的包子和馒头,有钱不是喝不完的玉米糊。 而是他真的可以吃到这世上所有的美味。 二哥所说的好日子,就是这样吧? 酒入喉,像火烧。 他想起了很多人。 爹…… 娘…… 大哥,二哥,四弟,五弟…… 你们在哪儿? 赵九突然站起身,发了疯似得从床下将黑铁箱子拉了出来。 他只剩这个箱子了。 然后。 他哭了。 哭声,先是压抑的抽噎,然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像一匹被族群抛弃受伤的孤狼,在月下,对着整个冷漠的人间,发出最绝望的哀鸣。 那一日是十五。 月圆之夜。 月光如水银,冷冷地,照着一个破碎的魂。 在人间炼狱里爬出来的少年,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那晚很静。 静得只剩下哭声。 笼罩着无常寺的假山,回荡着彻夜的哭声。 却没有任何一人来阻止。 曹观起也哭了。 可他已经没有眼睛,眼泪流不出来。 他哭得很难看。 这样的哭,简直不该出现在他那张俊美的脸上。 他们哭了很久,久到月亮下了树梢,一切都是死寂般的漆黑时。 赵九看到了曹观起的脸。 他忽然大笑了起来。 曹观起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两人又开始放声大笑,笑到眼泪流干,背靠着背,坐在地上。 “你笑什么?” 曹观起抱着酒坛问道。 “我笑……” 赵九已经醉了,他扶着酒坛,瘫软地倚着曹观起:“我还能哭出眼泪,你却连泪都流不出。你都能笑得出来,我为什么要哭呢?” 曹观起纵声大笑,笑里没有失落,没有悲愤,竟是笑出了豪迈。 原来他笑,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哭起来很难看。 赵九恍恍惚惚,也不知自己伸出了几根手指:“你又笑什么?” 曹观起将酒扬起,一饮而尽:“我笑你说得对,我不仅连眼泪都流不出,甚至连人都看不到。我亲爹亲娘不要我,干爹干娘也死了,没有兄弟姊妹,连身边唯一一个女人,也是想要我命的人,我曹观起这一辈子,真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从那炼狱里爬出来,还是因人垂怜。老天爷给我这条命,到底是让我做什么?人说天生我材必有用,那我这根朽木,到底有何用处?”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坐在那里,让姜东樾把我的眼睛挖了去?” “不知道。” “因为我忘不了背叛,我恨我自己早就亲眼看清了他们,却还是选择相信他们。” 曹观起举起酒杯,这杯敬给自己:“所以当我知道他不是要杀我,而是要挖去我的眼睛时,我选择了黑暗。” “赵九,我羡慕你。” 他说着,将那坛酒干了个精光,又拿起一坛喝了起来。 赵九万万没想到,他这一条烂到泥里的命,居然还有人羡慕,不禁好奇:“你羡慕……我?” 曹观起点头:“我庆幸这双眼没了之前见过你的样子,我看到你身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勇敢,那可不光光是为了活下去的胆量,而是一种从我见过的勇气,我说不出,但这样的勇气,我佩服。” 赵九笑了。 他仰起头,看着石壁侧方露出来那漆黑的天。 “没什么好佩服的。” 赵九呢喃着低下了头,看着怀中的那个箱子:“我什么命和我没关系。” 他想起了黄巢。 想起了父亲。 想起了长安。 “我就是想把这条烂命,活个朗朗乾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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