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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戏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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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法源寺》公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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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3日,星期六晚七点,是《法源寺》首场公演的日子。 此前半个月,人艺早早地把新戏的预告海报挂在了剧场的售票厅里。 凭借着内部演出时的火爆场面,这部还未公演的戏早已通过口耳相传在戏剧爱好者中有了不小的人气。 更不用提参加内部演出的记者们对这部戏大发溢美之词,燕京日报更是直接评价“《法源寺》中有这个时代需要的精神”。 如此一来,更是勾起了无数人的好奇。 结果就是半个月的预售,目前放票的十场直接被一抢而空,排队买票的人能从首都剧场门口一直延伸到王府井大街上,成了《茶馆》复排之后又一次壮观景象。 下午六点多,首都剧场外人头攒动。 推着车子的、步行的人群摩肩接踵往里挤,一时间喧哗和热闹替代了首都剧场平日的宁静。 大门口,三个穿着绿军装的年轻人并排走进了剧场大院。 为首的青年高大帅气,此刻他望着楼顶首都剧场四个大字,不由得停驻脚步,眼里满是思绪。 旁边一人伸手拍拍他,故意撇着翻译腔,“哦!我的普拉齐少爷,回家的感觉怎么样?” 这位被叫做“普拉齐”的青年闻言轻哼一声,“感觉良好!你呢,雪老健,打入敌人内部窃听情报兴奋吗?” “兴奋?兴奋个屁!” “雪老健”啐了一口,“你管排队买票叫窃听情报啊?” “你就说谁敢拦你?” 一旁年龄最大的青年面容稳重,嘴里也没正形,“哎呀孩儿们,此时不要吵闹,大王我看戏要紧!” 谁知两人异口同声,“你个贫协主席少说两句吧!” 仨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里走,走到大厅里,入场的观众在左右两门排队。 等排到“普拉齐”的时候,剧场检票员伸手拿过门票,撕下副券,抬头一看,咧嘴笑了。 “哟,朴存昕!你回来啦!怎么不去后台呀?” 朴存昕腼腆的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姐,我跟两个同事一起过来的,这是李雪建、这是王学祈——我主要是陪他们!” “是嘛?”检票员看着他后面两人,一边接过俩人递来的门票,一边赞誉道,“都是空政话剧团的演员吧?军装真神气!” “嗨!瞎跑龙套!” 检票员笑吟吟地递过门票存根,“你爸应该在第二排呢,一会儿闭幕了去后台玩儿啊?” “一定!一定!” 仨人聊天的功夫,前后的观众都好奇地看着他们,朴存昕尴尬得直想找个缝儿钻进去。 进了剧院,仨人很快找到了座位。 这里几乎是剧场一楼的最后面,坏处自然是离舞台很远,好处也有,票价便宜,只要五毛钱。 朴存昕落座之后,怔怔地看着这片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天地。 他的父亲苏民是人艺著名的演员、导演,自小在史家胡同长大的他,对这里实在是太熟悉了。 77年插队回城,朴存昕考到了空政话剧团。 原以为进了空政肯定不会像人艺这么高手如林,谁成想去了一样是跑龙套。 此刻他身边的两个青年,就是长期跟自己一起跑龙套的青年演员,一个是他的舍友,叫李雪建,另一个叫王学祈。 仨人戏称为空政“龙套铁三角”,每次演出基本都是打酱油角色,台词更是想都别想。 仨人今天来看《法源寺》的原因也很简单。 苏民之前看了内部演出,大赞剧院新来的小演员杨立辛水平远在朴存昕之上,这让周末回家看爸妈的朴存昕心中不爽,但好歹憋着没说话。 谁知苏民又提到这部话剧的编剧钟山今年才22岁,话里话外让已经26岁的朴存昕万分难受。 为了看看苏民口中的话剧到底有多优秀,他狠了狠心买了三张票,拉上两个损友一起来看。 直到坐在观众席里,他还有些忿忿不平。 “你们说,我在空政不就是扫舞台、搬东西、跑龙套吗?是,我工资低、我没演过主要角色,也没编过什么戏,但怎么到了亲爹这里,我就跟个废物一样?” 李雪建歪头看看他,“你还别说,我听着都觉得是个废物。” 年纪大一些的王学祈则是打着圆场,“别说了,看戏要紧!看戏看戏!” 仨人不再说话,剧场的喧哗渐渐平息,灯光变幻,前排的脑袋和肩膀渐渐隐入黑暗,几十米外的舞台愈发光亮,仿佛圣洁的殿堂。 在玄妙的钟磬声和佛偈中,《法源寺》开场了。 此刻,钟山正站在副台位置,跟杜二爷一起打量着舞台上的一举一动。 不远处的林钊华不复往日的激情,此刻正蔫蔫地瘫在椅子上。 到了这个时间,属于导演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演员即将成为舞台的上帝, 经过三个月的磨合和两天的休整,此时此刻的演员们无论经验、体力、精力都到达了巅峰,所有人看似宁心静气,但钟山看得出来,他们的表演激情早就调动起来了。 果不其然,一开场,朱续和谭宗尧在舞台上配合无间的表演和充满机锋的台词立刻就吸引住了台下的所有观众。 远在剧场后排的朴存昕一开始还密切注视着小和尚异禀的表演。 他倒要看看这个杨立辛有什么过人之处。 结果开场五分钟之后,作为观众的他就已经把这件事儿抛之脑后,没办法,剧情太紧凑太精彩了。 从来没有一部话剧像《法源寺》那样,把晚清这些历史人物的心路历程剖析来给大家看。 康友为、梁启超、袁世凯、谭嗣同,乃至光绪、慈禧、李鸿章……一个个人物出场时,都让宛如舞台中心的王者,每个人都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大家追求的都是那个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国富民强的社会。 然而局面却不可能因为美好的想象而改变,一切依旧不可避免的走向危亡。 这种在历史的大势中反复沉沦的感觉让每个人都觉得憋闷、无奈。 幸好每每出现的喜剧桥段和小和尚插科打诨,一方面让观众脱离出了沉重的情绪,另一方面也让整个戏剧不会过度走向阴暗。 而在话剧的后半段,决意慷慨赴死的谭嗣同则用他的意志刺破了原本的负面情绪,让原本积压的痛苦化成了理想主义的熊熊烈火,或者如剧本中所说,成为一道惊醒沉睡者的闪电。 谭宗尧披着官服走上台前,面色凛然的怒斥。 “两千年来,无非上面是强盗下面是奴才,上面是霸道下面是苟且,上面是披着儒家外衣的狼,下面披着儒家外衣的犬,上面指鹿为马,下面难得糊涂!上面黑,下面厚,主子使唤奴才,奴才献媚主子! “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 这段台词说完,台下的朴存昕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平常人听的仅仅是这其中对于封建社会的控诉,而作为一个演员,朴存昕还在听节奏,听情感,听气口。 谭宗尧用完美的台词演绎让这段台词稳稳地传到了剧场的最后端,让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力量。 这样的的境界……我能吗? 直至最后,谭嗣同那著名的诗句念出,六君子一一出场陈词,所有人都已经被舞台的台词与表演深深震撼。 朴存昕反复咀嚼着这些台词,缓缓地摇着头。 李雪建偏头看看他,“怎么,这词儿还嫌不好?” “好!太好了!” 朴存昕苦笑道,“我不是嫌弃他们,我是嫌弃我自己……” 两个半小时的时间,跌宕起伏的表演,信息量巨大的台词,前所未见的雨幕,温柔舒缓的歌声,最终的庄严宣告,以及首尾呼应的禅意台词。 当钟磬声再次响起,法源寺千百年的沧桑历史落幕,化作了剧场之内观众们全体起立、久久不能停歇的掌声。 朴存昕一边鼓掌,一边看看旁边两位,大声喊道:“怎么样?” 李雪建沉默片刻,开口道,“来之前,我以为我们空政表演水平很高,剧本也是一流的。”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 王学祈干脆开口催促,“你不是能去后台吗,快!一会儿咱们去后台跟演员们取取经。” 朴存昕也没藏着掖着,领着俩人出了剧院,绕到后面门口,打了个招呼就走进了化妆间。 此时的后台,演员们正在各自卸妆,仨人走进去跟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朴存昕打了一圈招呼,拉着李雪建和王学祈去了一号化妆间跟谭宗尧请教,自己则是出门去了二号化妆间,直奔杨立辛而去。 杨立辛从学员班到演员,在人艺也已经呆了四年,自然知道朴存昕是谁,不过确实没怎么打过交道。 朴存昕倒是实在,上来夸赞了一番杨立辛的表演,言语间很是羡慕。 杨立辛听着听着,好奇道,“朴哥,你在空政还跑龙套呢?” “谁说不是呢!” 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演员,人艺的老话说还没入槽,自然走不到中间,也没有当核心的底气,跑龙套并不丢人。 但哪怕如此,朴存昕看着矮自己一头,还年轻几岁的杨立辛,依然羡慕道,“哪像你,演技好,上来就拿到这么个重要角色!” “您甭夸我了!我演技好还能天天挨骂呀?” 杨立辛嘿嘿一笑,“其实啊,我这回是走了狗屎运!” 狗屎运这个词,大约是跟屎有关联的词汇里唯一的好词儿了。 朴存昕摇头,“你这是谦虚!” “真不是!” 杨立辛看看左右,凑过去压低声音,“这部戏导演是林钊华,我听他说呀,当初他选演员的时候,原来根本没考虑我,是钟编剧跟他提的,他当时也权当是试试。” 他由衷地赞叹道,“钟编剧可是个好人啊!” 不仅给机会,还经常有八卦可看,天底下哪找这么好的人? 朴存昕闻言,愈发感慨,“我在空政,怎么就没有贵人呢?” 俩人正说着话,杨立辛忽然看到钟山从旁边走过。 他两步凑过去拉住钟山,“钟编剧!给你介绍个人!” 杨立辛伸手指指朴存昕,“这是朴哥,苏民老师的公子!” 其实不用杨立辛说,钟山一照面就认出朴存昕了。 开玩笑,经历过九十年代的人,哪个不知道朴存昕的大名,懂不懂师奶杀手的含金量? 眼看着高大英俊的单眼皮浓眉帅哥,虽然比前世自己认知里的多了几分青涩,但往那一站,外形条件就一个字:赢! 钟山跟朴存昕握了握手,虽然心里对他一清二楚,但还是开口寒暄。 “早就听过朴哥的大名,只是一直没见过,您现在在哪儿发展?” 朴存昕闻言顿时郁闷了,嘴巴张了张没说出来,看得杨立辛都憋不住笑了。 他居中把朴存昕的情况说了说,钟山听到朴存昕还在跑龙套,心中并不意外。 朴存昕只觉得自己在被生活反复捶打,有些灰心丧气地摆摆手。 “哦对了,我还有两个同事在那边呢,要不回头再聊?” 哪知正说话的功夫,谭宗尧和李雪建、王学祈就出现在了二号化妆间门口。 看到钟山,谭宗尧迎面过来,“钟编剧,这两位朋友跟我说特别想认识你!” 钟山一看,好家伙!“宋江”和“转轮王”都来了!下一步就该去攻打方腊,取回罗摩遗体了吧? 这俩人一看朴存昕也在,更是兴奋,几人互相介绍寒暄了一番,钟山这才知道如今他们仨竟然都在空政话剧院跑龙套。 一番交流下来,看着做梦都想登上舞台却找不到机会的三人,钟山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都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外来的和尚好念经,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搞出点“稀缺性”来? 想到这里,他脸上笑容更盛,主动提出要送朴存昕仨人出门。 四人一起走出来,路上听着仨人谈论跑龙套的辛酸经历,钟山也拿出自己装台的苦日子分享。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颇有心理互助会的感觉,一时间都有了几分战友的意思。 等到了大门口,钟山伸手拍拍路灯,慨然长叹。 “要我说,你们各个身怀绝技,怎么也不该只跑龙套啊!” 王学祈摊手,“唉!新人都是磨,有什么办法?” 钟山终于图穷匕见,“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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