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成军知道自己有机会来复旦面试是因为朱冬润。
朱冬润朱老,九成会来。
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
贾值芳居然也会来!
这可是...
一生四次进监狱的名人!
如果当代中文学术研究分为七代,这位先生大抵算是第二代的中坚人物。
主要功绩是开创中国比较文学学科,提出“中国现代文学是世界文学的支流“论断,培养陈思和等学者,推动“20世纪中国文学“概念形成。
《贾值芳文集》就是国内研究比较文学绕不开的一座山。
让人动容的是这位先生四次入狱期间的妻子任敏女士长达三十年的不离不弃,翻山覆海只为找贾值芳。
一纸婚书都没有,但是二人用实际行动履行了婚姻的承诺,在历经各种困难后,终白头到老。
至于非议,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
如何谈人性?
就一幅挽联教给后人评说好了。
就像贾值芳自己说的:“是鬼非人,而今是人。”
总之,先生一生虽历经坎坷,仍向往心中的信念,终有建树。
...
几分钟之后,第一个出现的教授是朱老。
朱冬润推门走进复旦中文系三楼会议室时,晨光正透过雕花木窗斜切进来,在他银白的发梢上镀了层柔光。
他走路时脚步轻缓,皮鞋底与木地板摩擦出细微的声响,却自带一种沉静的威严。
落座时,他将随身的布包放在椅侧。
从包里拿出本线装《文心雕龙》,封面上有他亲笔题的小楷:“文者,贯道之器也”。
墨迹已有些洇染,却透着经年累月的郑重。
他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中山装,领口系着工整的风纪扣,袖口磨出浅白的毛边却依旧挺括。
孙教务偷偷在旁边告诉许成军,那是件穿了十余年的旧衣。
可见简朴。
他身形清瘦,背脊却挺得笔直。
像竹石,虽历经风霜却自有风骨。
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框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却锐利,扫过桌上摊开的《谷仓》手稿时,嘴角扬起了然的笑意。
当看到《中国传统文论的现代转化》论文稿,标题上的“文以载道”四字时,动作慢了下来。
见着许成军起身问好,便先开口笑了,声音带着江南口音的柔和:“小许同志,别紧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介意我先看看你这些手稿吧。”
许成军忙说不介意。
朱老到一点不讲究排场,挥挥手,只说了句“快坐,别拘俗礼。”
说着,先拿起几首诗的手稿仔细读了起来,随后翻了翻,目光还是落回到了论文上。
良久。
朱冬润目光带了几分凝重,看向许成军的目光不再柔和,多了几分审视。
“这论文是你自己写的?”
许成军老老实实回答:“朱教授,是学生自己写的,旁边有手稿。”
看了半晌,朱冬润终究是摇头笑了。
这论文是个稀罕东西,谁有这样的好内容不想着自己发表?
谁会把这样的东西给个农村知青、毛头小子!
这小子...
不光是培横小瞧了他,看来他自己也是。
他看到论文稿上“传统文论不是历史遗产,而是活的创作方法论”这句话,老花镜滑到鼻尖也未察觉。
抬头看向许成军,道:“你在《谷仓》里写许老栓熔钥匙铸犁铧,说“铜水漫过刻痕时,像把旧账全浇成了新苗”。这句子里的“通变”之意,倒与你论文里谈的“古典转化”暗合。”
许成军刚要应声,他却摆手示意继续,目光落在手稿中。
“章培横说你“未见原作,难断深浅”,我倒觉得,这《谷仓》字字都踩着土地的脉搏,有文学该有的样子。”
“我来的早就先考校你一下,别紧张,不是面试,当聊天就好。”
我能当是聊天?
领导找你说聊天你敢信?
许成军听着,连忙正了正神色,就听朱老语意悠长的道:
“小许同志,你论文里说“传统文论是活的创作方法论”,刘彦和在《文心雕龙・通变》里讲“通则不乏,变则其久”,这“通”与“变”原是论文章代变之理。可如今不少人要么把古典当故纸堆,要么脱了根去学洋法。你既在《谷仓》里写活了乡土,又在论文里谈“转化”,那我倒要问你:当下的文学创作,该怎么“通”古典文论的根,又该怎么“变”出时代的新骨血?”
朱老问的很妙。
一是妙在回应许成军论文焦点,问题直击时代困境,自带批判锋芒。
1979年的文学界刚从“工具论”中解脱,亟需重建“文学本体论”,而朱东润的提问本质是在说:“理论不能悬空,必须能解释创作;创作不能无根,必须能呼应传统。
这位今年83岁的老人真的有通透之心和时代视野。
同时,这一问也直接能问出许成军的底来。
你是不是自己写的,我还听不出来?
二是妙在考校的许成军的是“视野”而非“知识”,暗藏期许。
期在哪里?
又许在哪里?
许成军也看出朱老的良苦用心,思考半分钟,也就朗声答道:
“朱教授,学生斗胆以为,这“通”不是抱守古人的字句,而是接住古典文论里“为文立心”的根本。刘勰说“文以载道”,这“道”从来不是死理。”
“在《诗经》里是“七月流火”的民生,在杜甫诗里是“朱门酒肉臭”的忧思,到了今天,就该是脚下土地的呼吸、百姓日子的新声。就像《谷仓》里许老栓熔钥匙铸犁铧,他没学过《考工记》,却懂“器以载用”的理,这就是“通”了古人“制器尚用”的根,通的是对生活的诚意。”
说到这,朱教授微微颔首,浑浊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满意。
“而这“变”,更不是丢了本去学新奇。刘彦和说“变则其久”,变的是形式,不变的是精神。古人写“采菊东篱下”是隐逸,今天写“田埂上的塑料膜映着霞光”就不是诗意吗?”
“我在《谷仓》里写“铜水漫过刻痕”那句,学生想的正是:旧钥匙的刻痕是老辈的日子,新犁铧的锋芒是改革的希望,就像传统文论里的“比兴”“通变”,不必再套“香草美人”的旧壳,却能在“熔旧铸新”的故事里活过来。”
“因此,学生以为,古典文论从来不是博物馆里的展品,它该是作家手里的犁。”
“就像许老栓的犁铧,要在当下的土地里翻出新土,种出属于这个时代的庄稼。这大概就是“通”其魂、“变”其形,让老祖宗的智慧跟着日子一起长。”
寥寥几句话,其实就概括出了后世“寻根文学”的雏形。
在朱东润看来,许成军答的妙极了。
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