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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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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舒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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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消散。 江步月起身,白色的衣袂如倦鹤敛羽,衣上尘埃簌簌落回原地。 “你僭越了。” 他的声音与她拉开了距离。 她眼前的青石板,只剩下自己的影子。 江步月拂衣离去。 顾清澄的笑意渐隐,看着地上的碎瓷,眼神里有着隐晦的光芒。 “——我在大理寺诏狱,听说了七杀的传言。” “我可以帮你。” 她说。 白色衣袂在消失于月亮门的最后一刹停住了。 江步月驻足,回过身看她。 月色朦胧,他眼底闪过一丝探究,疏离道: “那是陛下的手段。” 她了然地笑了,漆黑目光直探他心底: “陛下对我这把刀,还是不够了解啊。” “我已经没有在意的人了,可他有。” 披散的秀发被夜风吹起,她向他发出邀约: “殿下不想反击吗?” “请殿下,送我去第一楼。” . 卧房里,黄涛小心奉上热茶。 “殿下,您让贺世子只救小七一人,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十六辆囚车里,没有孟嬷嬷。” “吾在大理寺时便看过名册,她不在这一层诏狱。” 黄涛不可置信:“殿下的意思是,她还犯了更大的事儿?” “她能救下小七,便不是一般人。” 黄涛深以为然,一拍脑袋:“我懂了,如果小七硬要救孟嬷嬷的话,反而会扑空乱了阵脚,所以迷晕她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殿下,您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呢?” 江步月轻轻阖上茶碗,只道: “她这样的人,只有恨才能支撑她继续活着。” 黄涛低下头思忖,终于明白了自家殿下的意思: ——那本卷宗之所以能威胁殿下,是因为七杀一旦死了,所有的事全凭皇帝一人盖棺定论。 所以,只要七杀活着,殿下就有翻盘的可能。 前提是,小七能重新成为七杀。 “你去帮吾,寻几个身份。” 黄涛垂首领命。 . 像她这样的人,只有恨才能支撑她继续活着。 江步月或许以为,孟嬷嬷的死,足以让她心中恨意翻涌。 却不知,她最恨的,并非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而是这场针对她的、长达十余年的弥天大谎。 顾清澄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见到琳琅了。 那年春寒料峭,她身着金粉貂绒小褂,手里啃着一块香甜的梨花糕,百无聊赖时,看见母妃从满地纷飞的柳絮中走来,母妃身后,奶娘牵着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 母妃心善,听闻奶娘家里遭了灾,便恩准奶娘将自家的小女儿带进宫来,一道服侍倾城公主。 她看着小丫头和奶娘匍匐在脚下,心中一软,乖乖地扑进母妃怀里,脆生生地说:“倾城不要她跪,要和她一起玩。” 这是她在宫里的第一个同龄朋友,她满心欢喜,求着母妃给小丫头赐了一个珍贵的名字——琳琅。 她看着琳琅怯懦瑟缩的眼神,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认真地说:“琳琅,别害怕,我可是倾城公主,我会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 后来,那场大火夺走了母妃的生命,奶娘也不幸罹难,皇兄说,多亏了琳琅拼命跑出来传信,他才能及时赶到,将她从火海中救下。 她对着母妃的牌位磕了三个头,心想,还好有皇兄与琳琅。 她心存感激,便对琳琅愈发好。 宫里漂亮的珠花,她挑过了便给琳琅挑,那些精致的点心,她会悄悄关上门,喊琳琅上桌一同分享……琳琅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知道她喜欢什么衣裳,梳什么头发,总之,在这宫里,琳琅懂她的一切。 直到后来,针对她和皇兄的暗杀越来越频繁,危及生命,她不得不在伴伴的引导下,颤抖着捡起了那把冰冷的七杀剑,开始了白天读书,晚上习武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虽苦,可她却如伴伴所说,在日复一日的磨砺中,不断变强。 暗杀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她能杀的人却越来越多,只要看到皇兄慢慢坐稳了皇位,她手里的剑便握得越紧。 那时候的她,心思简单,只觉得有皇兄和琳琅在,她便能放心地为皇兄铲除异己,再无后顾之忧。 她会保护他们所有人。 每次深夜临行,她都会轻声叮嘱琳琅,小心关好门,穿上她的衣裳,扮成她的模样上床休息,以免被人发现她不在宫里的秘密。 当教习嬷嬷催她学女工、琴棋书画,这些姑娘家的技艺时,她在皇兄的默许下,通通推给了琳琅。 琳琅学她抚琴的弧度,模仿她提裙的姿势,一呼一吸都做得严丝合缝。 皇兄、伴伴、乃至她自己,都默认了琳琅在她不在的时候,能扮作她的替身。 再后来,她在院中读书时,皇兄领了一个白衣少年,他说,这是南靖质子四殿下,江步月,自己人。 她抬眸,只看到清隽少年温润的脸,她握剑的手拂过书卷,好像拂过了心中小鹿的细绒。 幸会,我是倾城。 她见江步月的次数越来越多,少女的心思也敏锐地注意到,江步月来的时候,琳琅的珠花,簪得格外好看。 她察觉了琳琅的心思,可她才是倾城。 也许是那个时候,她与琳琅之间,便出现了第一丝裂痕罢。 但她只是轻轻摩挲着七杀剑上的纹路——少女情思怎比得上山河重,皇兄的江山才是该捧住的血肉。 她的目光,更多地放在了朝堂局势的变化上。 九区军权逐一收归,南北边境的乱贼纷纷伏诛,端静太妃失势,镇北王失去摄政之权,被远遣边境,只留下年幼的世子在京…… 桩桩件件,都预示着皇兄的皇位越来越稳固,他已然成为了北霖独当一面、令人敬畏的帝王。 最后,时间定格在了南靖三皇子与皇兄密谈后的那个夜里。 她知道,皇帝早就想动南靖,而那场密谈,恰好触了皇兄的逆鳞。 密谈具体谈了些什么,她不得而知,只记得皇兄说,三皇子威胁他将倾城公主下嫁,狂妄至极,不能再留。 皇兄还说,如今北霖局势已定,三皇子死后,南靖事务便无需她再费心操劳,她只需收剑卸甲,安心待嫁就好。 她看得懂局势,心中隐约带了些顾虑。 但她选择了相信皇兄。 也就是这毫不保留的信任,让她从此万劫不复。 皇帝,伴伴,琳琅。 这是一场,从她出生,就设好的局。 也许,琳琅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过是她的替身罢了。 那场五岁时的大火,吞噬了所有人,却唯独放过了琳琅。 来自各方势力的暗杀,目标皆是倾城公主,亦非琳琅。 琳琅就这样寄生在她的血骨之上,安静生长,悄无声息。 琳琅,才是皇帝真正想要保护的人。 琳琅知道她的所有的喜好,习惯,甚至是起心,动念。 琳琅就这样看着自己,坐在倾城公主的位置上,拍着胸脯说,要保护他们所有人。 然后默默地梳头、弹琴、学艺,穿着公主的衣裳,躺在至真苑华丽的大床上。 在每一个,她流血受伤、拼尽全力的深夜里,安然入睡。 直到那一夜,她坠落深渊,再也回不了至真苑。 那一刻,琳琅也终于能够摘下那颗,她用自己的血肉与青春滋养的、“倾城公主”的硕果。 原来,这才是皇帝精心呵护的,真正的倾城。 真正的倾城从来都端坐高台,她才是滋养替身的腐土。 再次见面,已是大理寺诏狱。 匆匆一眼,擦肩而过,她彻底看清了现实。 皇帝真正的疼爱,并非她曾经以为的,在她杀人后为她料理战场,给予她的那一点点所谓的关怀。 而是用她为皇帝杀过的所有人,去压迫江步月,只为了让他接下琳琅的爱。 她还知道,琳琅来到大理寺,更多的是为了寻找她的踪迹。 因为没有找到她,所以那一层诏狱里的人,都成了琳琅泄愤的对象。 无一幸免,包括孟嬷嬷。 曾经琳琅替她梳的每一次头,端过的每一次茶水,原来,都是对她这一生的怜悯。 短短十五年,她活过的,倾城公主的一生。 琳琅,已经收回去了。 收回了她的兄长,她的宠爱,她的地位,她即将到来的安稳,和她所有的人生。 她恨。 她恨皇帝的背叛,恨伴伴的狠心,恨琳琅的虚伪。 恨这些人,让她在握剑回眸的瞬间,才惊觉自己曾拼尽全力护在身后、发誓要守护的人和事,竟都化作了将她拖入万丈深渊的致命绞索。 那年春寒料峭,梨花糕滚落尘土。 柳絮飘起的时候,琳琅正被奶娘牵进她命运里的褶皱。 从此珠钗分她一半,锦被同眠,却不知自己才是要被牺牲的那一个。 原来被爱,不过大梦一场。 可最恨不是大梦初醒,而是明明她不争了,他们却还是容不下她。 甚至她在黑暗里重新觅得的,孟沉璧的一丝温暖,都要碾碎。 连不争不抢也被褫夺。 她如何不恨。 没有这这刻骨的恨,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着。 世事翻覆,日夜变换,她算尽了所有可能,终于能在这接踵而至的杀局里,苟活下来。 天亮了。 顾清澄睁开眼,望向皇城的方向。 天光似剑,斩尽迷瘴。 她微笑着伸出手,虚空一握,仿佛那柄伴她浴血的七杀剑,重归掌心。 七杀照命,非王侯将相不可镇—— 倘若不容她不争不抢,那便斩尽这十五载荒唐。 她曾缠绵发过愿,只要皇兄的江山永固,倾城的岁岁长安。 荣华皆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 现在,她不要了。 不要珠翠,不要封号。 她要—— 她要剑鸣裂云时,这宫阙玉阶为她寸寸结霜。 她要血溅宫墙时,以利刃刺破龙袍之下无人敢言的真相。 她要在寒光落定处,让伪善之徒尝尽曾加诸己身的绝望,听其惊恐哭号,看其失魂神伤。 再亲手,把这用自己骨血浇筑的王座,拿回来。 她要这江山为她永固,岁月为她长安。 . 江步月修长的手指,推过来两份文牒。 他让她选。 “第一楼学子,只在天令书院内擢选。” “但天令书院,也要通过考录方能入学,北霖皇室亦不例外。” “除了北霖皇室,各路学子若想拿到考录资格,途径只有一条,便是通过当地的四方试。” “吾手中,是两份通过四方试的身份文牒。” “十月份天令书院考录,你可凭此身份去应试。” “这是吾最大的诚意,入学与否,全凭你个人本事。” 顾清澄行礼答谢,方才接过文牒。 她听说过天令书院考录,三十人一场,每场取一,即便是当时的皇帝,也足足考了三年,才通过考录。 能拿到四方试通过的身份,江步月确实已经给到了她最大的助力。 她翻开两份文牒。 一份姓薛,名铮,男子,年十六,江州薛氏,名门望族,家境优渥。 一份姓舒,名羽,女子,年十五,茂县县尉之女,门第不高,小门小户。 她低头翻看着,秀气的眉毛轻轻皱起。 “这两人,均是黄涛查验过的,因路途遥远,病死于赴京路上的学生,不会有错漏。” 江步月淡淡,只是向她保证身份的无虞。 “我要这份。”她想了一下,将其中一份递还给江步月。 江步月看了一眼,退回的是薛铮的身份。 “女扮男装不算太难,府里有人替你解决。” 江步月以为她是犹豫性别,便补充道。 “不是。” 她摇摇头。 “男子身份在考录中更有优势,”江步月说的都是事实,“更何况薛家门第高,于你日后行走亦有好处。” “小七本就普通。” 她将舒羽的名牒折好,放进怀里。 “男子身份是他们的优势。” “可我的实力,无需扮作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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