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深吸了一口气长长一叹，这一刻他表现出了远超少年的忧愁。
他那张略显黝黑的脸没有了丝毫笑意，他极为认真的说道：
“咱们江南丝绸的织造技术这百年来可有多少发展？”
“且不说蜀州的丝绸刺绣而今在工艺技术上，在产量上已与咱们江南的丝绸不相上下，就说齐越两国！”
他的手指头在桌上敲了敲：
“你老人家不知道啊，这两年，齐越两国的织造技术也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你知道原因么？”
春来大爷茫然的摇了摇头。
陈小富眉间也微微一蹙，他也不知道，因为他此前还从来没有去了解过。
他竖着耳朵也很是认真的听着。
铁衣腮帮子一鼓，咬牙切齿的说道：
“这江南织造衙门里的人死得一点都不冤！”
“江南织造司因为有着官办的身份，便拥有了咱大周最好的织造匠人！”
“那么好的大师傅啊，他们掌握着织造的最核心的技术，他们本身就有着精湛的技艺……”
“他们对织机对漂染对刺绣对许多决定绸缎最终质量的关键之处都有其独到的眼光，也有解决那些问题的方式方法！”
“这是他们摸索出来的经验！”
“是万金难求的人才！”
“可织造衙门里的那些狗东西，竟然收取了走私商人的贿赂，他们将丝绸卖给那些走私商人也就罢了，他们竟然将织造司里最好的匠人也卖给了那些走私的商人！”
陈小富陡然一惊。
铁衣又深吸了一口气：
“那些走私商人也是大周的人！”
“可他们却没有大周人的心！”
“他们一个个唯利是图，竟然与齐越两国的织造商坑壑一气，在这两个国家皆修建了大量的纺织作坊！”
“那些大师傅被他们带去了齐越两国，便成了齐越两国的织造作坊的宝贝！”
“齐越两国也都有织造司的！”
“他们也栽桑养蚕，甚至越国的蚕丝比咱们大周的还要好！”
“他们的丝绸为何不敌咱们大周的丝绸？”
“这仅仅是因为他们在诸多的细节问题上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好办法。”
“可现在咱们大周最好的匠人去了！”
铁衣忧心忡忡的摇了摇头：
“要不了五年，他们的丝绸技术就会迅速的发展起来，若我们依旧不思进取……”
“陈爵爷在集庆说大周的商人要走向天下的大舞台！”
铁衣呲笑了一声：
“咱大周最拿的出手的无非就是陶瓷茶叶丝绸了！”
“这丝绸还没登上舞台呢，就已经被别人给取代了！”
“你说，这问题是不是很严重？是不是比寒窗十年当个县令更值得去做？”
春来大爷沉默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陈小富这才知道大周的丝绸面临如此局面，这才知道导致这一局面的原因，就是从江南织造司被卖往齐越两国的那些人才！
春来大爷一声叹息，微微颔首：
“你小子总是有理由……但今儿个说的这理由老夫认为你、你是对的！”
“话说你小子从小就接触织造这玩意儿，小时候就在那五大局里跟在那些大师傅的屁股后面……你不是将整个织造的技术都掌握了么？”
铁衣微微颔首眉梢又微微一扬：“但又能怎样？”
“这玩意诸多环节诸多细节，终究是需要人去做的。若是一处有数台织机的作坊，我总没那本事面面俱到吧？”
春来大爷却摇了摇头：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咱江南织造司，即便被那些狗官弄出去了许多技艺精湛的匠人，但织造司并没有因此而停止生产。”
“这便说明织造司的那些工人们其实也掌握着织造的技术，只是他们掌握的不全面，估摸是对自己所做的某一道工序极为熟练。”
“在老夫看来，这织造司所缺的并不是匠人，而是一个领头的人！”
“给你爷爷说一声……”
铁衣顿时摆手打断了春来大爷的话：
“你老可别给我挖坑！”
“没错，整个织造十二道工序，确实每一道工序都有熟练的工人，但你莫要忘记了它的名字叫江南织造司！”
“是陛下的产业！”
“江南织造衙门里的人虽死光了，那衙门虽也被烧毁了，但那地方要不了多久就会又建立起一座衙门来！”
“你以为我爷爷的话还好使？”
铁衣自嘲一笑：
“我告诉你呀，织造司衙门里的老爷们可不好伺候！”
“这么给你说吧，那些老爷们可不管你懂不懂技术，他们需要的是你的阿谀奉承！”
“是你的孝敬！”
“你想想，那么大的织造司，每一年从各地要采买多少蚕茧？”
“有多少织机需要维修更换？”
“有多少染料要买？”
“这里面的油水有多大？”
“这织造司的总管任行辕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懂个屁的技术！”
“可他是织造司司正王洵王大人的小舅子！”
“这任行辕的儿子任平川拜了织造衙门管事太监杨公公为干爹！”
“不然你以为他任行辕能坐稳那总管的位置？”
“这里面的水呀，比这石湖……不、是比太湖的水还要深！”
春来大爷沉吟三息：
“我说……陈爵爷在集庆，咱平江发生了这么大个事，他会不会来平江一趟呢？”
“他若是来了……”
铁衣又摆了摆手打断了春来大爷的话，他身子微微向后一仰，咧嘴笑道：
“知道我为啥不想回去么？”
春来大爷一怔摇了摇头。
“嘿嘿，咱们这位陈爵爷有点意思，他知道了这江南织造衙门的事，便请了钱士林……”
“就是前朝的那位两朝元老，他给朱丛书朱老先生写了一封信。”
“说请朱老先生出面，请我爷爷出马去管理织造司。”
春来大爷老眼一亮：“这不是好事么？”
“切！”
“屁的个好事！”
“这是咱们那位陈爵爷临时抱佛脚急病乱投医！”
“织造司这么多年的烂账听说也在那一把火中给烧了个精光，你想想，这烧了就不追究了么？”
“这陈年旧账怎么查？”
“去哪里查？”
“好吧，姑且不说这事，我爷爷你知道他的身子骨很不好，我肯定是看不得他去遭那罪的，我能怎么办？”
“肯定最终是我去做事。”
“我做事没问题，但我受不了织造司衙门里的老爷们一边吸着织造司的血，一边还对老子指手画脚……”
“大爷，我爷爷若是走了，你认为我还能在织造司里呆得下去？”
春来大爷说道：“你怎么就呆不下去了？你有陈爵爷这个后盾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铁衣顿时就笑了起来：
“你这老头子，这辈子选了个没有人管你的好营生。”
“你当那位陈爵爷是神啊？！”
“他仅仅是个爵爷！”
“就算他真的回到帝京陛下拜他为相……你认为他那两只眼睛能有几个时候会看这平江一眼？”
“更不用说那织造司了！”
“织造衙门新建之后，那肯定又是一帮二世祖来当官！”
他又俯身，面色一肃：
“你知道我的脾性。”
“我铁衣能三天三夜不睡去侍候蚕却一刻也侍候不了那些蛀虫！”
“所以呀，我这是在躲着那位陈爵爷。”
“他真会来的！”
“但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要去跳那个坑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