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内落针可闻。
只有殿角蟠龙金柱旁铜漏的滴水声。
李世民脸上的疲惫与轻松瞬间消失无踪,严肃了不少。
他捏着密折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张亮……”李世民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早年追随他征战四方,玄武门之变时亦有功勋,被封为郧国公,授以高官厚禄。
此人确有几分勇略,但也素来以跋扈、贪财、喜好结交术士江湖人物而闻名,风评不佳。
李世民念其旧功,又觉其能力尚可驱使,一直给予优容。
然而,“私养五百假子”、“勾结术士行谶纬”、“图谋不轨”……这些字眼,每一个都精准地戳中了帝王心中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禁区。
李世民闭上眼,将密折重重拍在御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怒火在胸中燃烧,但帝王的心智让他强行冷静。
因为密奏所言的张亮所为,养私兵、信谶纬、结交术士、私下怨怼,完全符合张亮一贯的做派。
五百假子,规模不小,绝非一日之功,若属实,其心确实可诛!
谶纬之术,更是历代帝王大忌中的大忌。
“张氏代李”四字,足以让任何帝王起杀心!
但是密奏来源不明,仅凭一面之词,难保不是政敌构陷?或是有人借刀杀人?
张亮是否有胆量、有能力真正谋反?
他的旧部,在军中的影响力还剩多少?
这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的水?
李世民内心隐有忧虑,远甚于在黔中道面对拦路恶霸时的愤怒。
那只是地方上的毒瘤,剜掉便是。
而张亮之事,则是皇权与勋贵势力之间的矛盾。
勋贵是李唐江山的缔造者,是支撑皇权的柱石,但也可能成为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李世民给予他们尊荣和权力,同时也必须时刻提防其膨胀的野心。
平衡与制衡,是帝王永恒的课题。
张亮案若处理不当,轻则寒了功臣之心,重则可能引发勋贵集团的动荡。
李世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
术士之言,虚妄无稽,但蛊惑人心、动摇根基的威力,有时却比刀剑更甚。
少顷。
李世民猛地睁开眼。
“来人!”
殿门无声开启,刘恩泰躬身静候。
“传旨......”李世民沉吟道,“召百骑司统领李君羡,即刻觐见。”
“遵旨!”刘恩泰领命,迅速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
李世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密折上,眼神复杂。
他缓缓起身,走到殿窗边,望着外面恢弘的太极宫建筑群,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肃穆而深沉。
李世民负手而立,背影如山岳般沉凝。
“张亮……朕倒要看看,这密奏背后,究竟藏着几分真,几分假。若你真敢有不臣之心……”
“就不要怪朕心狠手辣。”
殿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
翌日。
长安北郊的一大片皇庄处。
这里属于皇太孙的私产,颇为幽静,无人敢来打扰。
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均匀地洒在广袤的田地上。
庄子入口处平整的石板路上,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掀起,身着常服的李易利落地跳下车,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与成熟作物气息的清新空气。
早已得到消息的庄头张有田,带着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农,以及几名负责棉田管事的庄户,恭敬地候在路旁。
见到李易,众人连忙躬身行礼,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感激。
“郎君安好!”张有田声音洪亮,难掩兴奋,“您可算来了!咱庄子里的“白叠子”,今年可是大丰收啊!大伙儿都盼着给您报喜呢!”
李易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走上前:“张庄头,各位辛苦了。快带我去看看,收成如何?”
一行人沿着田埂走向棉田。
眼前的景象令人心旷神怡,成片的棉株高度齐整,枝头挂满了饱满绽开的棉桃,裂开的棉絮如同朵朵雪白的云团堆积在褐色的荚壳上,在阳光下闪耀着柔和的光泽。
田地里,男女老少庄户们正忙碌地采摘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竹筐里很快便堆满了蓬松洁白的棉絮。
“郎君请看......”张有田走到一株长势特别好的棉株旁,小心翼翼地托起一个硕大的棉桃,轻轻捻开里面雪白柔软的纤维,“托郎君的福,按您教的法子选种、轮作、下肥,这棉桃结得又大又密,棉绒又长又韧!”
“老汉种了一辈子地,没见过这么好的白叠子!一亩地,少说能收百斤皮棉!比往年种粟麦强太多了!”
旁边一位老农也激动道。
“是啊,郎君!”
“以前这白叠子稀罕,只当花木观赏,谁曾想能成片种,还能纺线织布?”
“如今一株能出半斤绒,暖和又轻软,真正是宝贝!庄子里家家户户今年都能多做两床厚实的新被褥了!”
李易仔细察看着棉絮的质量,又抓了一把刚从筐里倒出的籽棉,感受着那蓬松温暖的触感,满意地点点头:“好!好!收成好,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张庄头,采摘、晾晒、去籽、弹棉,每一道工序都要仔细,务必保证棉绒的质量。”
“仓库要干燥通风,防火防盗。”
“郎君放心!”张有田拍着胸脯,“都按您定的章程办得妥妥的!保管这好棉絮,一片都不糟蹋!”
看完丰收的棉田,李易又马不停蹄地前往庄内新规划的纺织区域。
刚走近一排宽敞明亮的工坊,便听到里面传出一片“吱呀”、“咔哒”的规律声响,间杂着女子们轻柔的交谈声。
推开其中一间纺纱坊的门,一股混合着棉絮、木料和淡淡油脂的气息扑面而来。
数十架改良的单锭手摇纺车整齐排列,每架纺车前都坐着一位神情专注的纺纱女工。
她们大多是庄户人家的媳妇和女儿,也有从附近村落招来的熟手。
只见她们左手熟练地从旁边篓筐里捻起一簇弹好的蓬松棉絮,右手稳稳地摇动着纺车的木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