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老鹰嘴的山脊,向阳坡上已站满了人。
松木的清香与露水的潮气在晨风里交织,后生们扛着连夜削好的方桩,夯锤在肩头映着初升的日头。
李大叔蹲在那道笔直的白灰线旁,油纸包裹的老笔记贴在胸口,手指深深插进泥土里——这是父亲教他的方法,土会说话。
他的手指在土里探着,忽然停住了。
扒开浮土,底下的土层松软暄腾,一捏便散成粉末,在晨光里扬起细小的尘烟。“这坡的心是软的。”他声音沉下来,抓起一把土让众人看,“桩子打下去,吃不住力,风一吹就得歪。”
陈阳不信,扛起方桩对准桩位用力一插——桩身轻易没入半尺,他轻轻一推,碗口粗的松木便斜斜歪向一边,像个站不稳的醉汉。后生们轮番上阵,夯锤落下只换来更深的凹陷,泥土仿佛永远喂不饱。
坡上一时静了。风穿过新清的坡地,卷起带着草根清苦的土尘,扑在人们汗湿的脸上。有人蹲下身,狠狠攥紧手里的土,土却从指缝漏得更快,轻飘飘的,像握不住的岁月。
拾穗儿赶来时,裤脚还沾着路上的露水。她蹲身捻土,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心头发紧。
可当她俯身细闻——那土里除了潮气,竟还有一丝极淡的、深耕过的土地才有的腥甜——她眼睛忽然亮了:“俺爹说过,软土要掺碎石,一层土一层石,夯瓷实了比砖还硬!”
李大叔猛地抬头,颤抖着手翻开油纸包。泛黄的纸页在晨风里簌簌作响,他粗糙的指尖划过那些歪扭的字迹,最后停在“三层土两层石,夯七遍,管五十年不塌”那行铅笔字上。一滴汗从鼻尖落下,在纸页上洇开小小的圆。
“就按爹记的法子办。”他声音有些哑,却像夯锤落地般实。
叮叮当当的敲石声骤雨般砸破了山谷的宁静。
坡脚的石堆旁,后生们赤着膀子抡锤,青黑的岩石在锤下迸裂,碎石飞溅,在晨光里划出短暂的弧。大的垫底,小的掺土,每一锤落下,手臂上的腱子肉都绷出山棱般的线条。
张大爷挑着竹筐往坡上走。筐里的干土晒得蓬松,还带着院坝里阳光的温度。扁担深深压进肩膀,他步子却稳,一步一个脚印,踩在昨日新清出的土路上。拾穗儿要接,他摆摆手,皱纹里藏着的眼睛亮得灼人:“能给娃子们挣个亮堂……这点活,算啥。”
定桩开始了。两人一组,扶桩的弓着腰,眼睛死死盯住白灰线;夯锤的抡圆了膀子,锤头在空中划出沉重的弧。“咚!”尘土飞扬,桩身下沉一分;“咚!”汗珠子随着动作甩出去,砸进土里不见踪影。
李大叔守在坡中最软的那段,手把手教后生:“眼睛别离线,一丝都不能歪。”他亲自示范,腰杆绷得笔直,锤起锤落间,五十年的光阴仿佛都夯进了这一下又一下的闷响里。
拾穗儿拿着水平尺在桩林间穿行。尺子贴在桩身,气泡微微偏移,她就清喝一声:“停!”那声音劈开夯锤的闷响,像刀切开晨雾。有根桩夯到一半,底下忽然渗出湿泥,桩身猛地歪斜。李大叔冲过来扒开土,脸色变了:“挨着暗泉了……爹记过,泉眼三尺内,土都是湿的。”
他声音低下去,手指抚过潮润的桩身,像在触摸一个旧伤疤。众人默默移桩,重新挖坑,掺更多的碎石,一层层夯下去。这回桩子吃住了力,稳稳立在土里,像终于找到了归处。
王婶扶桩的手心被木茬扎破,血珠渗出来,在粗糙的掌纹里聚成小小的洼。她扯下衣襟布裹上,粗布很快洇出暗红。“桩稳了,板子才牢。”她朝掌心呵气,白雾在晨光里一闪即逝,“往后点灯不用看天色……这点疼,值得。”
几个半大孩子也来帮忙。二毛踮着脚,小手死死抱住桩身,小脸憋得通红。他忽然喊起来,稚嫩的声音劈开山谷的寂静:“嘿——呦!立桩——喽!光明——来喽!”那喊声在山坳里荡着,荡进每个人心里最软的地方。
日头爬到头顶时,向阳坡上立起了一片桩林。
松木方桩一根根笔直地站着,沿着白灰线延伸开去,像给山坡钉上了一排排整齐的纽扣。阳光斜斜照下来,新削的桩身泛着浅黄的光,木纹一圈一圈清晰可见——那是树记得的年岁,现在,它们要在这里记住光的年岁了。
李大叔挨个检验。他双手抓住桩身,用尽全身力气摇晃——桩子纹丝不动。再试一根,依旧稳如磐石。他蹲下身,脸几乎贴到桩根,仔细看夯土的密实。手指抠了抠土层边缘,土硬得像烧过的陶,像淬炼过的东西。
他直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阳光下变成白雾,很快散了。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小心翻开,目光在纸页和桩林间来回移动。纸页边缘已蛀出细孔,可那些歪扭的字迹依然清晰,像昨日才落下。
“爹。”他轻声说,手指抚过“管五十年不塌”那行字,“您留下的……接住了。”
陈阳爬上坡顶。从这个高度望下去,桩林顺着山势起伏,一排排,一列列,在阳光下投出整齐的短影。那些影子斜斜躺在红土地上,像大地的刻度,丈量着光走过的痕迹。他看了很久,忽然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泥土、碎石灰和汗水的味道,沉甸甸的,却让人踏实。
“今日立完所有桩!”他朝坡下喊,声音撞在山壁上荡回来,“明日——咱就搭支架,架板子!”
“好!”
应声从坡地的各个角落响起,夯锤落下的声音忽然有了节奏。咚、咚、咚,像大地的心跳,像时间在土里扎根的声响。
暮色从老鹰嘴后面漫过来时,最后一根方桩立稳了。
李大叔亲手夯下最后一锤。锤声落下,余音在山谷里荡了很久,荡进渐浓的夜色里。他松开夯锤,锤把已被汗水浸得发黑,掌心的血泡早磨破了,血和汗黏在牛皮绳上,分不清了。
但他笑了。那笑很浅,从嘴角的皱纹里渗出来,混着尘土,却干净。
众人或坐或蹲在坡边,就着暮色啃窝头。玉米面掺豆面蒸的窝头粗糙拉嗓子,就着咸菜疙瘩,咬一口,喝一口竹筒里的凉水。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可某种更重的东西把疲惫压住了,那东西实实的,夯在身体里,和那些桩子一样。
李大叔慢慢嚼着,目光扫过满坡的桩林。暮色里,它们成了深色的剪影,一根根静默地立着,像在守护什么还没来的东西。“明日架支架……”他顿了顿,“板子该运到了吧?”
这话很轻,却让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拾穗儿望向远处村庄的炊烟。家家户户的烟囱冒着青灰色的烟,袅袅升起,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温柔。可她忽然想起昨日在乡里听到的话——进山最后那段路,陡得连骡子都打滑。
光伏板薄如蝉翼,怕磕怕碰。怎么上山?怎么从那道连人都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的陡坡,把那些装着光明的玻璃板子,安安稳稳送到这坡上?
她没说话,只是把最后一口窝头咽下去。那窝头哽在喉咙里,她用力咽了咽,咽下去的不知是粮食,还是突然涌上来的忧心。
陈阳拍拍手上的土渣站起来,动作有些沉。“收拾家伙,回吧。”他望向山路的方向,那里已被夜色吞没,只有远处几点灯火,是村子在黑暗中亮着的眼睛,“明日……才是真正的硬仗。”
众人陆续起身。工具归拢的声响在暮色里格外清晰,竹筐摞起来,空了的水桶挑上肩。下山时,没人说话,只听见脚步声沙沙响,像大地在低声回应。
李大叔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
向阳坡躺在暮色里,新立的桩林静静伫立。晚风吹过,桩身发出细微的、只有木头才有的嗡鸣——那声音很轻,却沉甸甸的,像在呼唤什么,又像在等待。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还没开始。那些桩子能管五十年不塌,可明日要来的那些板子,那些薄薄的、脆脆的、装着光明的玻璃板子……它们能不能完好地翻过最后那道山脊?
山路蜿蜒,暮色四合。
人们背着工具下山,身影渐渐融进夜色。怀里的窝头凉了,手心磨破的地方在夜风里一刺一刺地疼。
而这疼是实的——像那些桩子一样实,像明日要面对的那段陡坡一样实。
远处,村子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那光昏黄昏黄的,在无边的夜色里,显得那么小,又那么倔强。
像在等待另一场光,从山那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