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返程火车上的沉默计算
周五傍晚,K字头的绿皮火车在暮色中缓慢北行,车轮撞击铁轨的声响单调而沉重,像永不停歇的倒计时。硬卧车厢里弥漫着泡面、汗味和劣质香烟混合的复杂气息,乘客们或躺或坐,有的在刷手机,有的在聊天,有的望着窗外飞逝的荒凉景色发呆。
张艳红蜷缩在中铺,背靠着冰冷的车厢壁,目光空洞地望着对面床铺下铺一个正在吃火腿肠的小女孩。小女孩大约五六岁,被母亲搂在怀里,小口小口地咬着,吃得专注而满足。母亲温柔地擦掉她嘴角的油渍,低声说着什么,女孩咯咯地笑起来。
那画面很寻常,甚至有些温馨。但落在张艳红眼里,却像一根细小的针,刺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了,母亲也会这样搂着她,喂她喝很苦的中药,然后从皱巴巴的手帕里摸出一颗最便宜的水果糖,塞进她嘴里,说“吃了糖就不苦了”。
那时的家,虽然穷,虽然父母偏心哥哥,但至少……还有一点温度。不像现在,家成了需要她不断输血才能维持的沉重躯壳,而亲情,成了索取时最锋利的武器,和给予后最廉价的糖衣。
她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透,偶尔有零星的灯火在荒野中一闪而过,像被遗弃的、孤独的眼睛。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银行APP的余额界面:63,650.00。
六万三千六百五十。这是从老家返回南城前,她账户里最后的数字。
回去三天,她花掉了两万五千多。父亲抢救后转入普通病房,但情况不稳定,心脏需要放支架,县医院建议转去市里的大医院。检查费、药费、住院费、转院押金……像无底洞,她卡里的钱以惊人的速度消失。母亲只会哭,哥哥只会说“我没钱”“我能怎么办”,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决定,所有的账单,最终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把卡里的钱一笔一笔转出去。看着数字从八万多降到六万多,再降到四万多,最后停在三万八。这是她留下的底线——回南城的车费,下个月的房租,最基本的生活费,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对“万一”的防备。
三万八,能支撑多久?父亲在市医院放一个支架,进口的,加上手术费、住院费,至少七八万。后续的康复、药物,每个月又是几千。这还不算家里其他开销,母亲的高血压药,哥哥的“生活费”……
绝望,像车窗外的夜色,无边无际,沉重地压下来。但奇怪的是,这一次,她没有像之前那样崩溃,没有无声痛哭,甚至没有太多的恐惧。只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清醒。
她知道,那笔“特殊贡献奖”已经用掉了大半,剩下的撑不了几天。她必须想办法。立刻,马上。
向家里要?不可能。家里唯一的“资产”就是那套哥哥刚交了首付、还没拿到钥匙的房子,而且房产证上只有哥哥的名字。母亲上次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把房子退了?”,立刻被哥哥在电话那头暴怒地打断:“退什么退!定金没了,首付也白交!我怎么办?我这辈子就打光棍了?!”
于是,母亲再不敢提。只是对着她哭,说“艳红,你再想想办法,你在大公司,认识人多……”
在大公司,认识人多。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闪电,在她混沌的脑海中划过。是啊,她在丽梅集团,在“大公司”。公司里那么多人,月薪过万的应该不少吧?也许……可以借?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她心里疯狂生长。借钱。向同事借钱。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看起来“正常”一点的途径。网贷、高利贷,她不敢碰,那是真正的深渊。而向公司预支工资,额度太低,且需要理由,她不想让公司知道她的窘境——虽然苏晴可能已经知道一些,但主动暴露又是另一回事。
借钱。向谁借?借多少?
她的大脑开始机械地、冰冷地计算。父亲放支架和手术,先准备八万。后续药费和康复,每个月至少三千。她月薪三千五,扣掉最基本开销,能剩下一千就不错。所以,她至少需要借……十万?十五万?
这个数字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眩晕。十万,十五万。她一个试用期助理,月薪三千五,向同事借十万?谁会借给她?凭什么借给她?
可是,不借怎么办?眼睁睁看着父亲等死?还是让那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彻底破碎?
不,她不能。即使那个家给予她的痛苦远多于温暖,即使父母偏心,哥哥无能,但那依然是“家”,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归属、也唯一需要她负责的地方。父亲躺在病床上青灰色的脸,母亲绝望的哭泣,像两把锁,将她牢牢锁死在这个沉重的命运里。
借钱。必须借。
她开始在心里一个个过同事的名字。行政部十几个人,她认识、说过话的,不到一半。李悦,那个坐在她斜对面、性格开朗、偶尔会分她小零食的女孩,算是关系最近的。但李悦也是普通职员,月薪大概四五千,要租房,要生活,能有多少积蓄?开口借十万?简直荒谬。
王姐,部门里的老员工,资历深,工资应该高些,但为人严肃,除了工作几乎不交流。刘哥,IT支持,点头之交。苏晴……她立刻否定了。向直属上司借钱,是职场大忌,而且苏晴那种冷静专业的风格,让她本能地感到距离和压力。
其他部门的人,她更不熟悉。市场部、研发部那些衣着光鲜、谈吐自信的精英们,与她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一圈想下来,绝望感更重。她在“大公司”工作了近三个月,却连一个可以开口借钱的“朋友”都没有。所谓的同事,不过是坐在同一片区域、完成各自工作、下班后各奔东西的陌生人。那些看似友善的点头、微笑、偶尔的闲聊,在“借钱”这个现实面前,脆弱得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戳就破。
可是,不试试怎么知道?也许……也许李悦会愿意帮她?哪怕借一两万,也能应应急。
这个微弱的希望,像风中残烛,支撑着她熬过了剩余的旅程。她在心里反复演练着该如何开口,用什么理由,承诺什么时候还,利息怎么算……每一个细节都想到,又每一个细节都觉得不妥,都觉得羞耻,都觉得……开不了口。
火车在深夜抵达南城。她背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城市的夜空被灯火染成暗红色,空气潮湿而浑浊。她站在出站口,望着这座她挣扎求生了几个月的庞大都市,第一次感到如此陌生,如此冰冷,如此……令人窒息。
她要去的地方,不是那个八平米的出租屋,而是另一个战场——一个需要她放下所有尊严,向几乎陌生的人,乞求一笔救命钱的,更加残酷的战场。
二、周一早晨的艰难酝酿
周一早晨,张艳红提前半小时到了公司。
她特意早到,因为需要时间调整状态,也需要在同事们都还没来的时候,给自己最后一点酝酿勇气的空间。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保洁阿姨在擦拭桌椅的轻微声响,和中央空调低沉的运行声。窗外的天空是灰白色的,预示着又一个沉闷的阴天。
她坐在工位上,没有开电脑,只是静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微微攥紧。胃部从昨晚开始就隐隐作痛,但她顾不上。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斜对面那个空着的工位上——李悦的座位。
李悦通常八点半左右到,会先去茶水间冲杯咖啡,然后一边吃早餐一边刷手机,等正式上班。张艳红计算着时间,她需要在李悦吃早餐、心情比较放松的时候,看似“随意”地提起借钱的事。不能太正式,不能太沉重,最好是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
她一遍遍在脑中预演:先闲聊几句,问问周末过得怎么样,然后自然地带出父亲生病的事,表示很着急,手头紧,看看李悦会不会主动问“需不需要帮忙”?如果李悦问了,她就顺势说出想借钱的意图,金额可以说小一点,比如一两万,显得不那么吓人……
可万一李悦不问呢?万一她只是客气地说句“真不容易,希望叔叔早点好”,然后就转移话题了呢?那她还要不要直接开口?直接开口的话,会不会太唐突,把关系搞僵?
无数个“万一”在她脑中盘旋,像一群聒噪的乌鸦,吵得她头痛欲裂。她感到口干舌燥,心跳得厉害,手心全是冷汗。明明只是开口说几句话,却感觉比让她连续加班三天还要艰难,还要耗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同事们陆续到来。办公室里的声音渐渐多起来,键盘声,电话声,低声的交谈,冲泡咖啡的声响。李悦也来了,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看起来心情不错,哼着歌放下包,拿起杯子去了茶水间。
张艳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机会来了。茶水间现在应该只有李悦一个人。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也拿起自己的水杯,走向茶水间。脚步很沉,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茶水间里,李悦正靠在料理台边,小口喝着刚冲好的速溶咖啡,另一只手划着手机屏幕,嘴角带着笑,似乎在和朋友聊天。
“早啊,艳红。”李悦看到她,抬头笑了笑,打了个招呼,目光很快又回到手机上。
“早,李悦。”张艳红低声回应,走到饮水机旁,接水。热水滚烫,注入杯中,升起白色的蒸汽。她盯着那蒸汽,大脑一片空白,之前排练好的所有说辞,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脸色不太好啊,没睡好?”李悦瞥了她一眼,随口问道。
“嗯……有点。”张艳红顺着说,感觉喉咙发紧,“家里有点事。”
“哦,什么事啊?需要帮忙吗?”李悦的注意力似乎还在手机上,问得有些心不在焉。
帮忙。这个词让张艳红的心跳猛地加速。机会来了。她可以顺着说下去了。说父亲病了,需要钱,很着急……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脸上火辣辣的,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仿佛能看到,当她说完借钱的话后,李悦脸上可能会出现的表情——惊讶,为难,尴尬,然后找各种理由推脱:“哎呀,真不巧,我最近手头也紧……”“我钱都存定期了,取不出来……”“我男朋友说要买车,钱都给他了……”
然后,无论李悦借或不借,她们之间的关系都会彻底改变。借了,她就欠下了一个巨大的人情,而且李悦可能会在背后跟其他同事议论。不借,以后见面都会尴尬,连普通的同事关系都难以维持。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借那一两万块钱。对父亲的医药费来说,杯水车薪。
值得吗?用她在这家公司唯一一点脆弱的人际关系,去赌一个渺茫的希望?
“艳红?你没事吧?”李悦终于察觉到她的异常,放下手机,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没、没事。”张艳红猛地回过神,慌乱地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就是……家里有点小事,已经处理了。谢谢关心。”
她语无伦次地说完,甚至不敢看李悦的眼睛,端起那杯烫得几乎拿不住的水,逃也似的离开了茶水间。
回到工位,她坐下,双手紧紧握着那杯热水,指尖被烫得发红,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没有消退,反而蔓延到了脖子、耳朵。
她失败了。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不,不是没有勇气。是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尊严,和对自己在这家公司处境的清醒认知,让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了退缩。
借钱,意味着暴露自己的极度窘迫,意味着将最脆弱的伤口展示给别人看,意味着将自己置于一个卑微的、乞求的、可能被轻视甚至怜悯的位置。而在这个精致、高效、人人穿着得体、谈论着项目、预算、市场的环境里,她的窘迫,她的贫穷,她的家庭负担,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如此的……羞于启齿。
她可以忍受身体的疲惫,胃部的疼痛,工作的压力。但她无法忍受那种被俯视、被怜悯、或者在背后被议论“你看那个张艳红,家里穷成那样,还到处借钱”的目光。
那点脆弱的自尊,是她在这个冰冷城市、冰冷职场里,最后一件蔽体的衣服。她不能,也不敢,亲手把它撕下来。
可是,不借钱,父亲怎么办?那不断增长的医疗费账单怎么办?
无解。又是无解。
她打开电脑,屏幕亮起,是未完成的东南亚市场报告。那些复杂的图表和数字,在此刻的她看来,像一场荒诞的默剧,与她真实的人生毫无关系。
她坐在那里,手指放在键盘上,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胃部的疼痛越来越清晰,混合着心脏被紧紧攥住的窒息感。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想吐,但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窗外的天空依然阴沉,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一切如常。
只有她,被困在这个看似正常运转的世界里,怀里揣着父亲沉重的医疗账单,心里揣着一个无法开口的乞求,身上穿着那件早已千疮百孔、却不得不紧紧裹住的、名为“尊严”的破衣裳。
开口借钱,对她来说,比忍受病痛、加班熬夜、甚至面对家人的咒骂,都要艰难百倍。
因为那不仅仅关乎钱,更关乎她在这个庞大体系里,最后一点试图挺直的脊梁,和那点微弱的、不被看见、但依然存在的,对自己人生的、可怜的掌控感。
而现在,这脊梁和掌控感,正在被现实的重压,一寸一寸地,压弯,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