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月一日,清晨
十一月一日的清晨,南城在深秋的寒意中缓缓苏醒。天空是浑浊的灰白色,像一张洗了太多次、已经失去原本颜色的旧床单,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里有种潮湿的、属于这个季节特有的阴冷,混杂着远处江面飘来的水腥气和城市本身永不消散的、淡淡的尘埃与尾气的味道。
张艳红在清晨五点半准时醒来。不是被闹钟叫醒,也不是自然睡足,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该起床了”的生理警觉,像设定好的程序,在每天的这个时刻,将她从并不安稳的睡眠中强行拽出。胃部的钝痛从半夜开始就隐隐存在,此刻变得更加清晰,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胃囊里缓慢地揉捏。
她躺在硬板床上,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片熟悉的水渍。水渍的形状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像一张哭泣的、扭曲的脸。她眨了眨眼,适应着房间里的昏暗。出租屋没有窗户,只有门上方一个巴掌大的、装着锈蚀铁栏的气窗,透进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外面巷道的光。这光不足以照亮什么,只是让黑暗不那么绝对。
十一月一日。
这个日期,在她混沌的大脑中,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激起了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涟漪。是了,今天是她的生日。二十三岁生日。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任何喜悦、期待,甚至一丝一毫的“特殊”感。只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漠然。生日?那是什么?是小时候母亲会煮一碗加了荷包蛋的长寿面,父亲会摸摸她的头说“又长大一岁了”,哥哥可能会不情不愿地分她一颗糖的日子吗?那些记忆,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模糊,褪色,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光晕。
自从离家打工,生日就成了日历上一个普通的数字。第一年在快餐店,她对着油腻的后厨水槽洗了一天的盘子,晚上回到租的地下室隔间,累得直接睡过去,第二天才想起来。第二年在服装厂,加班到凌晨,回到集体宿舍倒头就睡,梦里都是缝纫机的嗒嗒声。今年……在丽梅集团,坐在三十六层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处理那些她半懂不懂的数据和报告。
没什么不同。甚至可能更糟。因为今年,她肩上压着八万块的债务,每月要扣两千二百二十二块,口袋里只剩几百块生活费,胃痛成了常态,父亲的病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家人的索取,像永不愈合的伤口,一直在渗血。
生日?不过是提醒她又老了一岁,而生活,依然沉重,艰难,看不到任何变好的迹象。
她挣扎着坐起身,动作迟缓,像一台生了锈的老旧机器。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只穿着单薄睡衣的身体,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她摸索着穿上那套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得起毛的棉质家居服,然后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打开那盏昏黄的节能灯,房间里有了光,但光线暗淡,将一切照得更加破败和寒酸。八平米的空间,一张硬板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桌子,一把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椅子,一个从垃圾堆捡来的简易衣柜,墙角堆着几个纸箱,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空气中弥漫着霉味、灰尘和昨晚没倒掉的速食面汤混合的、令人不适的气味。
她走到门边,拿起那个红色的塑料桶——里面装着昨晚接的、已经冷透的自来水。用搪瓷缸子舀出一点,倒进一个边缘有缺口的搪瓷盆里,开始洗漱。水很凉,刺得皮肤发痛。她用最便宜的牙膏,刷得很仔细,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即使再穷,牙齿要保护好。洗脸只用清水,洗面奶是奢侈品。头发简单扎成低马尾,用一根最普通的黑色橡皮筋。
洗漱完,她开始做“早餐”。从桌子下的纸箱里拿出最后半个冷馒头——那是昨天晚餐剩下的。馒头又干又硬,表皮已经起皱。她小口小口地咬着,咀嚼得很慢,很费力,像在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没有水,就着唾液往下咽。胃部传来抗议的绞痛,但她没有停下,直到把最后一点馒头屑也吃完。
吃完,她看了一眼时间,五点五十分。该出发了。
她换上前一天晚上熨烫好(用装满热水的搪瓷缸子代替熨斗)的深蓝色西装套裙,外面套上那件穿了三年、已经不怎么保暖的旧羽绒服。背上那个洗得发白、边缘开裂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笔记本电脑、充电器、水杯、和一包速食面(午餐)。然后,她关掉灯,锁上门,走进外面清冷黑暗的巷道。
巷道里很安静,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车的引擎声和隐约的广播声。她快步走着,脚步声在空旷的巷道里回响,孤独,清晰。深秋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从领口、袖口钻进来,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把羽绒服拉链拉到最顶上。
走到公交站,天光稍微亮了一些,但依然是那种令人压抑的灰白。等车的人不多,大多是和她一样早起赶工的打工者,穿着廉价的工装,脸上带着睡眠不足的疲惫和麻木。没有人交谈,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低头刷着手机,或者望着车来的方向发呆。
张艳红找了个避风的角落站着,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生日。二十三岁。她应该想点什么?许个愿?愿望……希望父亲手术顺利,希望哥哥的房贷能自己解决,希望下个月扣掉贷款后还能有点钱吃饭,希望胃痛能好一点,希望……希望有一天,能不再为钱发愁,能睡个好觉,能吃一顿热乎乎的、有菜有肉的饭。
这些愿望,如此具体,如此卑微,又如此……遥不可及。她连许愿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麻木地站着,等待着那辆将她载往公司、载往又一天重复劳作和沉重压力的公交车。
车来了。她随着人流挤上去。车厢里弥漫着各种气味,拥挤,闷热。她抓住头顶的横杆,身体随着车的颠簸摇晃。目光落在窗外流动的、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街景上。那些高楼的轮廓,那些闪烁的霓虹,那些匆匆而过的行人,都像一场无声的默剧,与她无关。
生日。不过是平凡、沉重、且似乎永无止境的人生中,又一个需要咬牙撑过去的日子。
二、办公室里的寻常一日
上午八点半,张艳红坐在丽梅大厦三十六层的工位上,打开了电脑。办公室里的灯光明亮,空调温暖,空气里有咖啡和纸张的干净气息。同事们陆续到来,互相打着招呼,讨论着天气、交通、或者昨晚的电视剧。一切都井然有序,充满一种属于现代写字楼的高效和疏离。
没有人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当然不会说。在这个环境里,生日祝福是那种关系亲近的同事之间才会有的、略带客套的社交礼仪。而她,一个沉默、边缘、还在试用期的底层助理,没有这样的“亲近同事”。李悦也许算半个,但她们的交情仅限于工作互助和偶尔的零食分享,远未到可以互祝生日快乐的程度。
而且,她也不想让人知道。生日本该是开心的日子,可她现在的心情,与“开心”二字相去甚远。任何祝福,都可能像一面镜子,照出她此刻的窘迫和灰暗,让她更觉难堪。她宁愿这一天像无数个过去的日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走,不留下任何痕迹。
她像往常一样,开始处理工作。先是查看邮件,有几封需要回复的行政协调邮件,有苏晴转发过来的、需要她补充数据的市场报告修改意见。她一条条处理,动作熟练,但眼神有些空洞,效率比平时低。胃痛时断时续,像背景里顽固的杂音。大脑时不时会开小差,飘向北方那座医院白色的病房,飘向父亲躺在病床上的身影,飘向母亲在电话里焦虑的声音,飘向那每月两千二百二十二块的扣款数字……
中午,她没有去食堂,也没有点外卖。食堂最便宜的套餐也要十五块,外卖更贵。她从帆布包里拿出那包红烧牛肉味的速食面,走到茶水间,用热水冲泡。等待的三分钟里,她靠在料理台边,望着窗外被高楼切割成一小片的、灰白的天空。茶水间里偶尔有其他同事进来冲咖啡或热饭,看到她只是点点头,或者视而不见。没有人问她为什么又吃泡面,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节俭”或者“奇怪”。
面泡好了,她端着滚烫的纸碗,走到休息区最角落、靠近垃圾桶的那个高脚凳上坐下。这是她的“专属”座位,安静,不引人注目。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味道很咸,味精很重,但能提供热量和饱腹感。吃到一半,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的心,毫无理由地,轻轻跳了一下。会是谁?母亲?问候生日?还是哥哥?或者……某个她早已不联系的老同学,突然想起了?
她放下叉子,有些急切地、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弱期待,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短信通知。发件人不是任何熟悉的名字,而是一串银行的短信号码。
“【XX银行】您尾号3478的账户于11月01日完成代扣人民币2,222.22元,余额326.41元。摘要:丽梅集团-工资代扣-贷款还款。”
时间显示是中午十二点零七分。
扣款短信。贷款的第一期还款。两千二百二十二块两毛·二。账户余额三百二十六块四毛一。
那点莫名其妙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微弱期待,像阳光下脆弱的肥皂泡,“噗”地一声,破裂了,连一丝水汽都没留下。只剩下屏幕上那行冰冷、精确、不容置疑的数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进她眼里,扎进她心里。
十一月一日。她的生日。二十三岁。
没有长寿面,没有荷包蛋,没有父母的摸头,没有哥哥的糖(哪怕是不情愿的),没有同事的祝福,没有哪怕一条垃圾广告般的生日促销短信。
只有这条银行扣款通知。提醒她,她欠公司八万块,每月要还两千二百二十二块两毛·二,持续三年。提醒她,在支付了这期的“债务”后,她的全部财产,只剩下三百二十六块四毛一。而距离下个月发工资,还有三十四天。这三百多块,要支付房租(五百块,还差一百多),要吃饭,要交通,要应付所有可能的意外。
胃部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她猛地弓起身子,一只手死死按在胃部,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嘴里还没咽下去的那口泡面,突然变得难以下咽,像一团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棉絮,堵在喉咙里。
她盯着手机屏幕,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发酸,视线开始模糊。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眨眨眼,将那股汹涌上来的、混合着绝望、委屈、愤怒和巨大无力的湿意,强行压了回去。
不能哭。不能在这里哭。生日又怎样?不过是平凡的一天。扣款而已,又不是第一次。生活就是这样,沉重,现实,没有丝毫浪漫和温情可言。期待什么?期待奇迹?期待有人突然记得你的生日,给你带来惊喜和温暖?
别傻了。张艳红。你早就该明白的。
她放下手机,重新拿起叉子,继续吃那碗已经有些凉了、泡得发胀的速食面。一口,一口,咀嚼,吞咽。动作机械,眼神空洞,仿佛吃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维持生命所必须的、但毫无滋味的燃料。
下午的工作,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中度过。她处理邮件,修改报告,接听内线电话,回答同事的询问。一切如常,甚至比平时更“正常”,因为她强迫自己屏蔽了所有情绪,只留下最低限度的专注来完成手头的事情。胃痛像背景音乐一样持续,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可以一边忍受着,一边敲打键盘。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陆续离开,互相道别,商量着晚上的安排。有人要去聚餐,有人要去看电影,有人要回家陪孩子。没有人问她有什么安排。她默默地收拾东西,关掉电脑,背起帆布包,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
电梯下行,镜面映出她苍白疲惫的脸。二十三岁。生日。扣款日。
走出大厦,傍晚的风更加凛冽,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天空依然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灰白色,看不到一丝晚霞。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璀璨,冰冷,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她走向公交站,脚步比早上更加沉重。背包里,那台旧笔记本电脑像一块石头,压得她一边肩膀微微下沉。胃痛依然在持续,混合着饥饿感和深深的疲惫。
等车时,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很干净,只有那条银行扣款短信,和几条无关紧要的App推送。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的微信消息。
母亲没有打来。也许在忙着照顾父亲,也许在为哥哥的房贷发愁,也许……只是忘了。哥哥更不可能记得。父亲躺在病床上,自身难保。
也好。忘了最好。她不需要那些迟来的、也许夹杂着新要求的“祝福”。她只需要安静,需要一点点不被打扰的空间,来消化这沉重的一天,和更加沉重的明天。
公交车来了,她挤上去。车厢里人很多,空气污浊。她抓住吊环,闭上眼睛,将脸埋进羽绒服竖起的领口里。汽车的颠簸,人群的嘈杂,都变得遥远。
只有胃部的疼痛,和心里那片冰冷的、荒芜的空洞,无比清晰。
三、回到出租屋的寂静夜晚
晚上七点,张艳红回到城中村的出租屋。打开那盏昏黄的节能灯,狭小、潮湿、散发着霉味的空间,是她一天奔波后唯一的归处。
她没有立刻做饭。胃痛让她没有任何食欲。她放下背包,脱掉外套,直接躺到了那张硬板床上。冰冷的床板透过薄薄的褥子传来寒意,但她懒得去拉被子,只是蜷缩起身体,用手臂环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缓慢而沉重的跳动,能听到血液流过太阳穴的细微嗡鸣,能听到远处巷道里偶尔传来的狗吠和摩托车的引擎声。
二十三岁生日。就这样过去了。
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祝福,没有礼物。只有银行的扣款短信,和账户里仅剩的三百二十六块四毛一。只有胃部持续的疼痛,和心里那片望不到边的、寒冷的荒原。
她想起小时候,每次过生日,母亲虽然偏心,但总会给她煮一碗面,煎一个金黄的荷包蛋,铺在面上,说“吃了长寿面,平平安安又一年”。父亲会难得地露出笑容,用粗糙的手摸摸她的头。哥哥可能会不情不愿地分她一颗水果硬糖,然后抢走她碗里的蛋黄。
那些记忆,在此刻冰冷的黑夜里,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到的、模糊而温暖的光晕。遥远,不真实,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甜美。
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是她初中辍学打工那年?是父亲第一次重病住院那年?还是她来到南城,进入这个看似光鲜、实则将她压得喘不过气的大公司之后?
也许,生活从来就是这样。只是她以前太小,被那点可怜的温暖蒙蔽了眼睛。现在,她长大了,二十三岁了,看到了生活冰冷坚硬的真相——它由债务、疾病、索取、疲惫、孤独和永无止境的挣扎构成。温情和快乐是奢侈品,是短暂的幻影,是命运偶尔施舍的、为了让你在接下来的重击中心存侥幸的毒药。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滚烫的,安静的,顺着眼角流进鬓发,滴在粗糙的枕巾上。她没有出声,只是任凭眼泪流淌。为这无人记得的生日,为这沉重的债务,为病重的父亲,为贪婪的家人,为看不到希望的未来,也为这个在深夜里独自哭泣的、二十三岁的、卑微如尘的自己。
哭了很久,眼泪终于流干了。心里那片荒原,似乎被泪水冲刷过,变得更加空旷,更加冰冷,但也似乎……干净了一些。至少,那些积压的委屈和绝望,有了一点释放的出口。
她慢慢地坐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脸。脸上泪痕已干,紧绷绷的。胃痛似乎也随着那场无声的哭泣,稍微缓解了一些。
她走到桌边,从帆布包里拿出那包中午没吃完、已经冷透结块的速食面。她没有去加热,只是拿起叉子,小口小口地,将那些冰冷、油腻、已经毫无味道的面条,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吞咽。
这是她的“生日餐”。价值两块五毛钱的红烧牛肉味速食面,冷透的,结块的。
但她吃得很认真,很平静。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某种向生活宣告“我还活着,我还能吃,我还能扛”的、沉默而倔强的仪式。
吃完最后一口,她喝了几口凉白开。然后,她打开那台旧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了她苍白平静的脸。她开始看白天没看完的市场报告,开始回复积压的邮件。
工作还要继续,债务还要还,日子还要过。
生日过去了。明天,是十一月二日。是父亲手术的日子(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是距离下个还款日又近了一天的日子,是她需要继续挣扎求存的、无数个平凡日子中的一个。
窗外的夜色,深沉如墨。城市的灯火在远处冷漠地闪烁。
出租屋里,只有键盘敲击的嗒嗒声,和女孩专注而疲惫的呼吸声。
二十三岁生日,在一碗冷透的泡面和一条银行扣款短信中,悄无声息地落幕。没有留下任何庆祝的痕迹,只在她心上,又刻下了一道名为“现实”的、冰冷而清晰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