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
夜色中的皇城,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吞吐着无数隐秘。
武英殿西暖阁的灯火,总是比别处熄灭得更晚一些。
此刻,阁内只余一盏宫灯,光线柔和地集中在御案附近,朱元璋靠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里,身上随意披着一件玄色棉袍,手里拿着一份刚刚由特殊渠道呈上来的密报。
他看得很仔细,甚至有些慢,仿佛在品味着字里行间的每一个细节。
密报上详细记录了傍晚时分,东宫偏厅内,太子朱标与叶凡召集心腹属官,分派迁都先行任务的整个过程。
包括叶凡那三条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的部署——
路线节点控制,新都防务监察,民情礼制铺垫。
看着看着,朱元璋那张向来严肃甚至冷硬的脸庞上,嘴角竟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越扬越高,最后化作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赞许与得意笑容。
灯火将他眼角的皱纹映照得格外深刻。
但那皱纹里此刻漾开的,却是一种“果然如此”“吾儿可教”的欣慰。
“好!好小子们!”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透着愉悦。
将那份密报轻轻放在御案上,手指还在纸面上满意地点了点。
“路线、防务、民心、礼法……”
“面面俱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这局布得,有模有样!”
“看来咱的标儿,还有叶凡那小子,是真把这迁都,当成他们办事的天赐良机了!”
他仿佛看到了两个年轻人在那间偏厅里,对着舆图,低声谋划,将一个个棋子悄然摆放到预定位置的情景。
那份谨慎,那份缜密,甚至那份隐藏极深的决绝,都让他这个看惯了风云变幻的老父亲,老皇帝,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他的儿子,他选定的继承人,终于不再是那个只会在书房里读圣贤书,在朝堂上讲究仁德的储君了。
他开始懂得权力的血腥本质,懂得未雨绸缪,懂得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为自己铺路,甚至……
懂得如何握住刀柄。
这才是他老朱的儿子!
这才是配得上这万里江山的继承人!
“这件事交给叶凡那小子操持,咱还是放心的。”
朱元璋靠回椅背,捋了捋下巴上粗硬的短须,眼中带着笑意,“那小子,脑子活,心思细,下手也够稳。”
“有他在旁边帮着标儿拾遗补缺,出谋划策,这事儿……算是稳妥了!”
他自言自语着,心中的一块大石似乎又落下几分。
迁都本就是一步险棋,他有意借此锤炼太子,甚至默许,而且某种程度上是推动太子去做那些“非常之举”。
但这其中的火候、分寸、成败,终究让他悬着心。
如今,看到叶凡将计划梳理得如此清晰周密,各个环节都有应对,他自然感到轻松不少。
不过,轻松之余,他眼中那抹属于帝王的,永远在算计的光芒再次闪烁起来。
稳妥归稳妥。
但这火,还可以烧得更旺些!
这水,还可以搅得更浑些!
要让这局棋下得更加精彩,让他的标儿在这乱局中得到最大程度的历练,甚至……看清更多人和事,还需要再添一把柴。
他的手指在御案光滑的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飘向窗外沉沉的夜空。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火花般迸现,让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深邃,甚至带上了一丝恶作剧般的促狭。
“对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暖阁内格外清晰,“二虎啊。”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御案侧后方阴影里的毛骧,闻声上前一步,垂首。
“臣在。”
朱元璋脸上带着一种“灵光一闪”的得意神情,说道:“你带咱的一道旨意,去叶凡府上。”
毛骧微微抬眼,静候下文。
“赐婚。”
朱元璋吐出两个字,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家常,“就赐他与临安公主的婚事。”
“告诉那小子,这是咱早就看好的姻缘,他这回迁都,又立了功,咱心里高兴,提前把这事儿定下来。”
“待迁都大典顺利结束,诸事安稳了,就让他们两个完婚。”
“聘礼、仪程,让礼部按公主出嫁的最高规格预备着,不用他叶凡操心。”
毛骧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但立刻便恢复了古井无波,躬身道:“臣,领旨。”
他没有任何疑问。
陛下此时突然下旨赐婚,必然有其深意,绝不是单纯的心里高兴。
“嗯,去吧,旨意写得……喜庆点儿。”
朱元璋挥了挥手。
“是。”
毛骧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去拟旨传旨了。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朱元璋一人。
他脸上的笑容并未褪去,反而愈发浓郁,甚至还带着点洋洋自得的意味。
他站起身,在御案前踱了两步,仿佛在欣赏自己刚刚落下的一步妙棋。
赐婚。
这一手,可谓一石数鸟,妙得很!
首要的目的,自然是成全。
静镜那丫头的心思,他这当爹的看得明明白白,对叶凡那小子是真心实意。
叶凡的人品、才干,对静镜的回护,他也都看在眼里。
这门婚事,他本就属意,如今借个由头定下,了却一桩心事,也能让静镜安心,算是他这个父亲对女儿的疼爱。
此乃其一。
顺水推舟,成全佳偶。
但这其二嘛……
可就意味深长了。
迁都大事当前,太子和叶凡即将北上,去新都进行那番非常布置。
这个时候,突然赐下公主婚约,而且是陛下最宠爱的临安公主。
这无疑是将叶凡,更进一步地牢牢地绑在了皇家的战车上,绑在了太子这一边。
这既是恩宠,是信任的彰显,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和提醒。
你叶凡,已是皇家驸马,与国同休戚,凡事当以皇家,以太子为重!
而更妙的是第三层——
大婚!
迁都结束,诸事初定,紧接着便是盛大的公主出嫁典礼。
可以想象,那时的新都北平,刚刚经历迁都的忙碌与喧嚣,又将沉浸在皇家嫁女的喜庆之中。
全城的注意力,朝廷的精力,很大一部分都会被这场盛大的婚礼所吸引。
庆典、宴饮、宾客往来,防务重心调整……
必然会带来一定的松懈和混乱。
而这种松懈与混乱,对于某些想要趁机行事的人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防卫或许会因庆典而有所调整,官员的注意力会被分散,城门宫禁的盘查在喜庆氛围下也可能不那么森严……
这一切,不正是叶凡和标儿暗中进行某些最后调整或关键动作的绝佳掩护吗?!
朱元璋几乎能想象到,当新都上下为公主大婚忙碌筹备,沉浸在喜庆中时,某些关键位置的将领悄然换防,某些隐秘的指令悄然传递,某些最终的布置悄然完成……
这一切,都将掩映在红绸彩灯,锣鼓喧天的背后。
“嘿嘿……”
朱元璋忍不住低笑出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标儿,叶凡,咱可是连洞房花烛夜的由头,都给你们预备好了。”
“这新都疏于防范,咱亲手给你们送上门。”
“可别让咱失望啊。”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让深秋寒冷的夜风吹拂在脸上,驱散了暖阁内的一丝燥热。
望着东宫的方向,又望了望叶凡府邸所在的方位,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有慈爱,有期待,有冰冷的算计,也有一种即将见证历史,推动历史的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