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长风机器厂”的金字招牌,在厂部大楼门前阳光下熠熠生辉。命名带来的荣光与喜悦,如同春风般短暂拂过陇西高原,随之而来的,是沉甸甸、明晃晃的责任与压力。部委下达的正式生产计划任务书,不再带有“试制”、“预研”或“能力建设”等过渡性字眼,而是明确的产品型号、严格的性能指标、精确的数量要求和不容更改的交货节点。长风厂,正式成为国家机器上的一颗齿轮,必须严丝合缝、精准有力地转动。
谢继远办公桌上的电话和文件,性质悄然改变。以前多涉及施工协调、物资调拨、技术攻关;现在,更多是计划指令、质量通报、成本核算和来自用户的、日益专业和严苛的技术询问与反馈。
第一个严峻考验很快降临。上级为长风厂下达了首批正式列装的某型关键部件生产任务。任务书后附有一份详细的《技术条件》和《验收规范》,其标准之严、要求之细,远超以往任何试制产品。其中对材料内部缺陷的控制、对尺寸链的累积公差、对表面处理的耐腐蚀性等,都提出了近乎苛刻的指标。
生产协调会上,各车间负责人的脸上写满了压力。铸造车间主任老高首先发言:“谢厂长,这铸件毛坯的内部探伤标准,比咱们以前严了三级。按咱们现有的熔炼控制和检测手段,合格率……恐怕很难看。”机加车间的秦工也眉头紧锁:“几个关键形位公差,要求连续稳定在微米级,对机床精度、刀具磨损、环境温度的控制都是巨大挑战,咱们的工艺保障体系,得全面升级才行。”
压力不仅来自技术。计划科长老王拿着初步的成本核算单,忧心忡忡:“按这个质量要求和工时定额算,咱们的初步成本,比计划价格高了近百分之十五。这要是按老办法干,干得越多,亏得越多。上级虽然没明确说利润指标,但长期这样,工厂怎么维持?怎么发展?”
谢继远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意识到,长风厂正站在一个全新的关口:从“建设出一个厂”到“经营好一个厂”,从“解决有无问题”到“解决优的问题和效益问题”。这不仅仅是技术能力的升级,更是管理理念、经营意识和整体运行模式的深刻变革。
“同志们,”他缓缓开口,目光扫过众人,““长风”这个名字,给了我们荣誉,更给了我们标尺。用户拿着最高标准来衡量我们,市场(虽然现在还是计划调拨,但本质是用户选择)用最挑剔的眼光审视我们。我们不能再仅仅满足于“干出来”,必须追求“干得好”、“干得省”、“干得值”!这第一批正式任务,就是我们的“立厂之战”!打不赢,长风厂的金字招牌就要蒙尘!”
他提出了一套组合拳:“第一,技术系统牵头,立即组织针对新标准的“反向工程”和“工艺对标”。把《技术条件》逐条分解,落实到每一个工序、每一个工位,找出咱们现有能力的差距在哪里,需要补充什么技术、什么设备、什么检测手段。成立专项攻关组,限期解决。”
“第二,生产系统要以这批任务为试点,推行“精益生产”和“定额管理”摸索。秦工,你们机加车间要从第一个零件开始,详细记录每一道工序的实际工时、物料消耗、废品原因。我们要建立科学的劳动定额和物料消耗定额,把成本控制从“大概齐”变成“心中有数”。”
“第三,质量检验科要升级为“质量管理办公室”,职能要从最终把关前移到全过程控制。参照新的验收规范,制定比它更严格的厂内控标准,建立从原材料入厂到产品出厂的全流程质量跟踪卡制度。”
“第四,”他看向老王,“计划科和财务科要联合起来,学习“计划成本管理”。哪怕现在不考核利润,我们也要自己算明白账,知道我们的成本构成,知道哪里可以节约,怎么干才能更经济。这是工厂长远发展的命脉。”
一场以“优质、高效、低耗”为目标,以首批正式任务为载体的管理升级战役,在长风厂全面铺开。车间里,以往更多关注“怎么干出来”的老师们傅和技术员们,现在开始被迫思考“怎么干得更好、更快、更省”。工艺卡片上增添了更精细的参数控制和成本提示;工位旁出现了记录实际工时和物料消耗的小黑板;质量巡查员的身影更加频繁,他们拿着数据记录本,关注点从“是否合格”延伸到“为何波动”。
挑战无处不在。为了达到新的探伤标准,冶炼车间不得不重新优化脱气工艺,并启用了那台经过多次改进的“陇西牌”超声波探伤仪,进行百分之百全检,工作量倍增。为了控制微米级公差,机加车间不仅对关键设备进行精度复校,还专门搭建了简易的恒温工区,并对切削液的温度控制提出了新要求。这些改进,短期内都意味着成本的增加和效率的降低。
在一次专项调度会上,有车间干部抱怨:“谢厂长,这么搞,太束缚手脚了,进度肯定受影响。以前咱们突击任务,讲究一鼓作气……”
“以前是以前!”谢继远打断他,语气严厉,“以前我们是创业者,可以靠热情和拼搏开路。现在我们是“国家队”的正式队员,比赛规则变了!比的是稳定发挥,是精确制导,是综合效益!束缚?科学管理不是束缚,是给快马配上好鞍,让它跑得更稳、更远!进度要保,但必须在保证质量和控制成本的框架下保!我们要学会戴着镣铐跳舞,还要跳得精彩!”
他亲自深入到问题最多的总装车间。那里正为一个部件密封性合格率波动而苦恼。谢继远没有直接给答案,而是组织了一次现场分析会,让装配工、检验员、前道工序的加工者、甚至设计资料员都参加。大家对着不合格品,一层层倒推原因,最终发现,问题根源竟是某批次密封圈的外协件尺寸存在极微小的批次差异,而装配工的操作手法未能针对这种差异进行微调。一个涉及外协质量控制和作业标准细化的综合问题浮出水面。解决它,需要建立更严格的入厂检验标准和更精细的装配作业指导书。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充满细节的纠缠和观念的碰撞。但谢继远坚持着,他知道,这是长风厂脱胎换骨必须经历的阵痛。
数月后,当第一批完全符合新标准、成本得到有效控制的关键部件,经联合验收组严格检验,全部合格,准予交付时,整个长风厂都松了一口气,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扎实的成就感。
庆功会上,谢继远举杯,却说了这样一番话:“今天,我们打赢了“立厂之战”的第一仗。但这只是开始。“长风”既已起航,就不会停歇。我们要习惯在风浪中航行,在标准中竞技,在成本中生存,在创新中发展。从今天起,“优质、高效、低耗”这六个字,要刻进每一个长风人的骨头里!我们要让“长风”两个字,不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种品质、一种信誉、一种精神!”
夜色中,他再次看向父亲的黄埔佩剑。剑刃寒光,映照着窗外长风厂彻夜不息的灯火。他想,父亲那一代,用剑与火为共和国赢得了独立生存的空间;而他们这一代,要用智慧、管理与汗水,为共和国锻造出坚实强健的筋骨。长风起于青萍之末,而今已过万重山。真正的远航,此刻,才刚刚鸣响汽笛。前方的海域更加广阔,风浪或许更加莫测,但长风厂这艘刚刚完成升级的航船,已然调整好风帆,校准了罗盘,向着深蓝,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