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阿娜尔带回团结村安顿好后,陈风和小麦又马不停蹄地出发。
很快就来到了县城的图书馆,熟络地给笔记本电脑连上网络,随后打开搜索引擎,输入了“人工耳蜗手术”这几个关键字。
密密麻麻的文字资料逐行显示在两人面前,各种成功案例和图片更是让他们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阿娜尔得的是不是这个神经性耳聋啊?如果是的话就能做人工耳蜗手术啊。”
“你看你看,这个小朋友就是七岁的时候植入了双耳蜗,经过两年的恢复就能正常和人交流了。”
“天呐,现在的科技都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我从来不知道聋哑残疾是能治好的。”
陈风和小麦你一言我一语,仿佛看到了阿娜尔无比光明的未来,直到一行关于人工耳蜗手术费用的文字赫然出现。
“单侧耳蜗材料费10万到30万不等,手术费5万到10万不等……双侧则在此基础上翻倍……”
明明写的是汉字,陈风却感觉自己好像看不懂一样。
他反复确认,甚至还查询了好几个网站做横向对比,最后发现能够让阿娜尔恢复听力的“人工耳蜗”就是这么贵。
沉默,成了此刻的主旋律。
这种刚看到希望又被当头一棒的感觉差极了。
以至于陈风和小麦返程的路上又陷入了一言不发的状态。
两人坐在公车上望着街上的熙熙攘攘,其中有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格外惹眼,一身喜庆的红衣,正拉着自己的母亲蹦蹦跳跳。
兴许是想起什么开心事要分享,只见小女孩突然拽了下母亲的胳膊,然后踮脚凑到耳边。
一句只有母女俩听到的悄悄话顺利传递,随后便是让人羡慕的欢声笑语。
“如果阿娜尔能听得见,能讲话,应该也和这个女孩差不多吧?”
一样的问句同时出现在陈风和小麦的心里,他们谁都没有说出口,但却不约而同地生出了某种打算。
回到团结村的时候已经快临近傍晚,家家户户的房子都升起了炊烟。
老艾提前做好了晚饭,给阿娜尔和她爷爷送了一份过去。
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陈风他们,于是便开始唉声叹气,说自己不敢把学校发生的事说出来,怕爷爷受不了打击。
在挫折感和无力感的双重打击下,往日喷香的饭菜变得味如嚼蜡,就连向来胃口颇佳的陈风都只是胡乱扒拉了一小碗米饭便感觉涨得慌。
洗好碗,走出屋子,打算去棉田里消消食的他却偶然瞥见小麦正在和老艾争执着什么。
父女两神情都格外严肃,小麦双手在空中不断比画,老艾却双手叉腰,始终低着头。
直觉告诉陈风自己决不能走过去,于是他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径直穿过小路,借着月光拐进了棉花田。
到了九月,地里的大部分棉铃都已经完成了吐絮,最多再过两周,那些晚熟的品种也将开始进入大面积的采摘环节。
所以沿着田埂漫步的陈风注意到有几个拖家带口“拾花客”正在板房外给孩子洗澡。
他们毫不避讳别人的目光,把几个四五岁的男娃女娃脱得一干二净,女人们用铁皮桶从沟渠里装来清水,直接从头上浇下,然后拿起肥皂拼命搓洗。
各种家乡话在小小的空地间此起彼伏,有对顽皮孩子的嗔怪,有对今年收入的畅享,有对男人啥都不干的抱怨,有对新疆地大物美的羡慕。
诸如此类祥和美好的画面是陈风来到新疆后的常态,田间的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蓦然回首,不远处错落分布的村落已经亮起了点点灯光。
在父母下岗转性后,陈风就从未眷恋过自己在上海的那个“家”。
看似“温馨”的小窝,留下的记忆却都是关于“索取”和“压迫”。
在坐上开往喀什的火车前,陈风已经做好了独活一生的准备。
他单纯地想要找一方无人在意的地方,养一只猫或一条狗,然后终日与阳光作伴。
“理想主义”色彩如此浓重的人生计划,却在喀什古城那个漫无目的夜晚戛然而止。
若是没有遇到小麦,陈风应该不会有机会见识新疆人民延承了千年的生活底色。
更不可能和李伟、林婉茹、老艾、阿娜尔、王灿这些朋友经历那么多丰富多彩的故事。
他不会知道凌晨一点的星空可以如此璀璨,也不会被一望无际的洁白棉田震撼心灵。
陈风很“自私”。
“贪婪”地沉溺在这段得来不易的崭新人生当中,享受每一天的身心愉悦。
但阿娜尔被“霸凌”的事情却让他如梦初醒。
从上海来到新疆已经一年多的时间了,银行账户里的积蓄虽然还够,但却也的的确确在走“下坡路”。
李伟问过陈风是不是真的想扎根在新疆生活,答案是百分百肯定的。
但人活在社会上就需要钱。
陈风之前没有太考虑过这件事,觉得不管是喀什古城还是团结村,消费水平都远远低于上海,自己的存款只要不大手大脚,可以支撑很久很久。
他想得没错,但意外从来不会提前打招呼。
当在图书馆看到人工耳蜗手术价格的时候,陈风比过去二十多年里的任何一个时间点都希望自己有钱。
只需要五十万,就能让阿娜尔重新获得“听见”的能力,也能有机会再次开口说话。
她可以像正常的孩子一样上学,交朋友,然后去完成自己的理想。
朴实无华的一句话,却对陈风有着无法抵御的诱惑力。
站在寂静的棉田之中,内心的悸动愈发猛烈,他太想太想帮到阿娜尔了,就好像如果自己无动于衷,便不配再拥有如今的美好生活。
“赚钱,我得想办法赚钱,我要带阿娜尔去上海做人工耳蜗手术,要帮小麦完成周游世界的梦想,要艾叔能年年躺在棉花上数钞票,要让李哥立功升职做大官……”
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情绪动物。
有时候做一个决定需要长久的心理建设,才能勉强踏出一步。
有时候却又会被一个念头,一次感动,一段承诺所彻底左右。
但不管如何,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属于陈风的命运齿轮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