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带走”几个字可大可小,渟云迟疑了片刻,身量袖沿遮着悄摸向辛夷弯了弯手掌,悄声道:“你跟我往静处走些。”
两人走到里屋窗台处,渟云特瞅了瞅没人跟着,这才问:
“你可知道大人被带走时是个什么模子?府门外现在有没有人守着不让进出?”
辛夷一概摇头,“这我哪能知道,祖宗回绝咱们也没说,还是底下嚷嚷了一嘴,啊呀....”她面色一喜,得意道:
“不过,肯定没人守着的,刚儿个陈嫲嫲还进了门呢。
还给拎了一篮子鸽眼肝,说今年鸭子下了水生的头一窝蛋,细盐泥沙裹了腌出来的个个蛋黄跟金子磨的沙一样。
她酿好了又拿柏枝熏的,我叫送到小厨房去,先洗了发发味,午间好蒸了....”
“停。”渟云打断道,顺手把桌上昨晚折的几个平安契全数收拢在手里,“那咱们赶紧随便吃点啥,一会去萱娘娘处走一趟。”
鸽眼肝就是咸蛋黄酿猪肝,风干蒸熟后切开成片是一圈猪肝围着中间圆圆蛋黄如鸽眼,故得此名。
猪肝血腥味重,咸蛋黄风干后又容易粗涩,要做的好吃属实费功夫,难得陈嫲嫲家里是屠户养牲过活,十分擅长炮制这些,每每拿来,辛夷最是喜爱。
现儿说着已是齿舌生津意犹未尽,忽被渟云打断,满脸不情愿,又听她说是要往绿萱处去,眉毛越发吊的老高问:“去她那做什么。”
“与她送些东西。”渟云手松松握拳,无声摇晃着里面几个平安契。
“昨儿不是送过了,还送什么。”辛夷眼珠子一转,慎重道:“昨儿我回来拿人参,苏木就骂我,说咱们拿祖宗的东西做人情。
还有,宅中又不是别家郎君夫妻不睦,通房妾室要掌家的,咱们主君事事都顺着大娘子,祖宗也是只认大娘子的。
咱们一趟趟的往她跟前去,岂不是跟大娘子和祖宗对着干,我想想她说的对,就不该再去了。”
“就这一趟,以后不去了。”渟云迈步往外边走边道:“我也不吃旁的了,有粥喝粥,没粥吃饼,要都没呢,给我捡俩点心也成的。”
好歹昨晚萱娘娘确说了“求求”二字,童蒙求我,算不得因果,她既本来就寝食难安,现谢大人又被带走,岂不是更急的要上吊割喉。
去回句话最好,天晓得谢大人要在宫中呆多久。
渟云抿了抿嘴,并不太操心谢简是被拿进宫砍头,一来是为着谢承昨夜告知过功劳,其二是陈嫲嫲能随意出入,那就是圣人没有遣兵围困谢府。
古来问罪“逆党”,从来是关门闭户鸡犬连坐,现儿宅中还有早膳吃,谢简必然性命无忧。
生死之外,都算不得大事。
其实对道家来说,生死也算不得什么,不过谢府个个不信神佛,那就勉强算点吧。
所以她非但不担忧,且多了些许轻快,起码谢简走这一趟,“晋王谋反”之事,也该有个盖棺定论了。
省得个个你瞒我的,我猜你的。
“我昨儿去,她都没给我好脸,不然叫苏木去送。”辛夷追着渟云,小声嘟囔。
“我自个儿去。”
“啊。”辛夷小跑两步绕到渟云前头,挤眉弄眼道:“你去干嘛。”
“嗯.....”渟云被她挡住,脚下顿了顿,伸手把人拨开些许,一歪脑袋,自言自语般道:“我乐意去。”
说不上为啥,突然就觉得传话这种事,还是亲自走一趟的好。
至少能落个心如明镜,究竟是话没传周到,还是传过去的话于了无作用,所以宋隽当初没跟袁娘娘走,襄城县主也没放下手中箭矢。
总而言之,还是亲自走一趟的好,
说不惦记,人总是难免在某个时刻对过往耿耿于怀,她捏着手里平安契,又想到谢承身上薄薄松木味。
就怪的很,这些年,除了三四月间观子里,就没在别处闻到过。
虽松烟入香是雅事一桩,多的是人用,但谢承身上那种味道,那种味道就跟无形无状的浅湿气样,看不见摸不着,唯呼吸之间往鼻息里一滑而过。
再要用力闻,反而没有了,绝非寻常香薰之物。
松木作柴也是不对,往些年山上烧着,有碳灰味。
她自压下这桩,跳着脚往外堂去,辛夷免不得还要絮絮念叨,渟云只顾摇晃自个儿拳头,对手腕间那串新挂上去的松明分外满意。
那粒铜扣坏了,一时找不到个替代,首位连接处就打了个道家的静心结,同样作的活扣,寻着线头巧劲一拉就能解下来。
辛夷说到口干舌燥无用,索性撂下这头,依着渟云说的往厨房。
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陈嫲嫲发在水里的“鸽眼”,方转身往灶上蒸笼里咸甜口各一笼小点,赶着热水里温着的乳茶倒了小壶,同搁在托盘上捧回屋里。
不多时渟云洗漱妥当,吃喝间见苏木几个愁眉不展,闲话样笑道:“你们也别愁了,大人是被请走的,又不是被拿走的。
宅子也没被围,太平着呢。”
冷胭急急上前轻道:“姑娘收口吧,祖宗不让底下议论。”议论这个已是不好,渟云最近开口“大人”,闭口“老子”,就没称过一声“父亲”。
与其喊出个“错处”,不如学以前好好的当哑巴,多余提起那个人。
“又不是瞎子,天家来人了,好多婆子瞧着的,不然我怎么听说的。”辛夷白眼道。
“她们说她们的,别吵嚷我们这,才过了几天清净日子。”苏木在旁插得一句。
渟云再没言语,反正自个儿张口了。
今日太阳也烈,数数时日,还是三月中旬零星飘过几点雨,这一二十天晒的,院里忍冬都没了气力,跟个人样躬腰耷身软在架子上,得浇水,多浇些。
她唏哩呼噜喝完了乳茶,大口嚼了几个肉包,特从柜子里抄起两罐苦菊茶招呼辛夷逃命似的出了院往绿萱住处赶。
对着冷胭苏木二人,只说往书库去寻个书本来。
过了甬道,渟云脚下稍慢,忽也意识到自个儿欺昧行径。
不欺昧不行啊,实话说了,得和那俩拉扯到啥时候去。
她略生怏怏,不知寻得何种法子才能两全其好。
如此且思且走到了绿萱处,更加无心别话,让辛夷在门外候着,进屋未有寒暄,只把苦菊递给迎出来的绿萱身旁女使,道:
“这个清热,但不宜和参块同用,等六弟好些了,再煮水兑些蜂蜜给他喝,管保三伏天也热不着的。”
说罢又从袖笼里翻出两个折好的平安契递给绿萱,“这个是道家契,我画了金光平安咒在上面,给萱娘娘和六弟的。”
她似有话,目光却看向旁边女使,难保不是谢祖母放在萱娘娘身边的。
绿萱对这些举动甚是熟稔,双手接了平安契递了一个给女使,甚是心急交代:
“快去寻个小袋儿装了,给哥儿贴身衣裳系上,以后白日黑夜都带着。”
女使也是通透,笑着告了安领了东西便去,渟云垂头些许道:
“萱娘娘不必着急,今日宫中虽来人,但无有兵卒围困谢府,不是问罪之兆,大人必会归来的。
另,长兄在晋王谋反当日,曾与宋家六郎一起搬兵救驾,有这一层功劳在身,可保宅中无虞。”
纤云是说过这事不能告知任何人,但谢承昨夜可没说。
话音落地,渟云即转身要走,背后一声轻微啜泣,喃喃声道:“这样...这样....”
她脚下顿了片刻,又听绿萱道:“我就配不上这一句话么,一句话啊。”
渟云终未回头,脚步加快离了此处,她袖笼里还有两个平安契,要赶着给谢祖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