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友且慢。”
焚沧脚步一错,火莲在足底绽成一圈柔亮的萤光,拦住去路。老人须发皆白,却看不出一点衰败气,反倒在眉心处燃着一缕赤阳火纹,像把年岁都炼成了温火。他拱手,声音压得极低,却刚好让帘外山风把每个字都吹进陆仁耳里——
“月魄虽补山缺,可寒火相济,非一日之功。若小友肯留三年,焚天宗愿以灵石三千、每月按时供奉;功法上,老夫与舍妹可轮流指点,共探"焚天卷"后三页。此外,半年后"炎渊古藏"开启,需寒火双修者同行,所得机缘,小友可独占三成。”
句句都是糖,却句句裹着价码。
陆仁抬眼,看见对方瞳底那抹被岁月磨钝的锋——像一口收在绸缎里的老剑,不亮,却仍旧致命。他沉吟片刻,指尖在铜环内侧轻轻一刮,“叮”地一声,月轮幽光闪灭,心里算盘已噼啪打完:
“灵石三千,买我三年;功法指点,等于送鞘;炎渊古藏……是送刃。”
这笔买卖好像怎么算都不亏,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对方没有明说,但想来似乎应该还会另有所图,不过就眼下而言,可行。
“好。”陆仁点头,声音低而稳,“三年为期,立誓为凭。”
寒火庐外,夜已三更。
赤阳峰顶的云被地脉蒸得半透,像一张烧红的铁纱罩在天上。竹帘半卷,火晶的余光把三人影子投在壁上——两大一小,中间那道影子正低头摩挲铜环,幽蓝月轮映得指骨发青。
焚沧与焚溟对视一眼,老的先开口,声音压得比炉火还低:“小友既愿留三年,宗门自当奉座。只是……外客久居,若无名分,门下弟子嘴碎,恐多闲话。”
他顿了顿,见陆仁眉梢不动,又补一句,语速快得像怕踩到刀尖:“挂衔而已,月俸照领,门中庶务——一粒灰都不扰你。”
焚溟拄杖接话,杖顶那枚“假月”微微摇晃,月里婴儿脸似笑非哭,声音却温和得像雪线以上的雨:“头衔空,谱牒真。他日行走在外,别人问起来,总不好再说"散修陆仁"——叫一声"焚天宗护月长老",省了多少口舌。”
陆仁抬眼。那一瞬,竹帘外的夜风忽然停了,赤阳草叶保持低头的姿势,像被谁掐住脖子。他看见兄妹二人瞳底各有一簇火——老火,温吞,却能把人烤化;也看见自己指背那道裂口,幽绿毒火正顺着青筋悄悄爬,像一条不肯冬眠的蛇。
“护月……”他低声重复,忽地笑了,笑意短得只够把刀刃擦亮,“也行,挂名而已。”
焚沧明显松了半口气,火纹从眉心褪到颈侧;焚溟的“假月”悄悄转了个背,婴儿脸埋进阴影里,像替主人藏住那点得逞的窃喜。
……
三日后,辰时。
赤阳峰主殿前的火髓广场被重新铺过,十万块赤阳墨玉砖洗得发亮,砖缝灌入火铜汁,远看像一条蜿蜒的熔河。河中央搭起九丈高台,台呈缺月形,月尖南北,暗合“护月”二字。四角镇龙柱缠新锁,火铃尚未敲响,已自震“咚——咚——”,替谁数心跳。
陆仁被安排在侧殿等候。玄袍是焚溟亲手所缝,颜色比夜还沉,只在襟口用冰蚕丝暗绣一轮细月——月缺三分,像一道未愈的疤。铜环贴腕,月轮被火息烘得微烫,他垂指,看见自己影子投在地上,瘦长,边缘被炉火拉得扭曲,像一条想逃却钉在原地的鱼。
“护月长老……”他喃喃自嘲,“听着像给月亮看大门的。”
可念头一转,又安抚自己:挂名而已,三年一眨眼。况且——他指腹摩过袖里那截蜕皮与两枚蛋——“月亮”真要看大门,也得先喂饱那头鲸。
钟声九响。
殿门大开,迎宾弟子躬身唱喏,声音被地脉蒸得发颤:“无极门,太上长老——"玄霄子"到!”
“炎火山,"熔日宗"太上双尊——"赤垣"、"赤垚"到!”
陆仁抬眼,目光穿过珠帘,先落在玄霄子身上:鹤发童颜,青布道袍洗得发白,腰间悬一枚无尘拂,拂尾却用星线续了几缕新丝——像旧剑缠新绸,低调里藏锋。老人进门时脚步极轻,却在火髓砖上留下一串霜花,七步后霜花才化,被地脉火息蒸成白雾,雾升到他肩头,像给老人披了层隐形的鹤氅。
玄霄子身后,鱼贯而入的是玄尘子、顾无咎、谢蕴。
玄尘子仍一副无尘无垢相,只在眸底多了一抹青电,像冬湖底下藏雷;谢蕴抱琴,指尖在腹弦上无意识地轻拨,音丝被热浪蒸得发颤,仍维持着温顺的笑;顾无咎走在最后,玄衣猎猎,襟口银线“回风溯雪”纹被地火映得忽明忽暗,像一条被拉开的银河。他进门第一眼便扫向侧殿,目光穿过珠帘,与陆仁隔空相撞——
那一瞬,火髓广场十万砖缝同时“滋”地冒起细雾,像把无声的刀在石上磨了一下。
顾无咎一看到陆仁,脸色骤然一变,完全没有玄尘子那般沉稳,指尖在剑鞘裂痕上一刮,一粒镇星石碎屑滚落,被火息烤成白晶,
而陆仁也注意到了此人的存在,腕底铜环轻震,月轮割断那缕杀意,幽蓝月光映得他半边脸像浸在海水里。
一个凌厉的眼神加上玄觉微微一扫,顾无咎一下瞳孔微缩,身体一怔,僵硬的动弹不得,然后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颤抖的嘴唇一字未吐,内心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已经尽显在脸上,连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陆仁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却想起雪线之上那道未分生死的月缝——裂缝此刻被大典的钟声暂时黏合,可谁都知道,它随时会再崩开。
“熔日宗,赤垣、赤垚到——”
唱喏声再起,把凝滞的杀机撞碎。两个红袍老人并肩踏火而来,袍摆被岩浆热风鼓得猎猎,像两面烧透的旗。赤垣高大,赤垚瘦削,一人肩背赤金火葫芦,一人腰悬熔星铁卷,所过之处,赤阳草叶边缘瞬间焦卷,又在下一息被寒霜抚平——两人气机一暴一敛,如活火山口盖了层薄冰。他们走到高台下,同时抬手,对焚沧焚溟遥遥拱手,声音却像岩浆互撞:“焚天宗大喜,熔日宗来贺——贺礼"地火心髓"十滴,借陆长老月华,共镇煌国火脉!”
广场顿时安静,只剩火铃还在“咚——咚——”替众人心跳。所有目光刷地转向侧殿:羡慕、忌惮、揣摩、杀意……像十万根火针,同时扎向那道玄色身影。
陆仁深吸一口气,指尖在袖里轻轻抚过蜕皮与蛋,触感冰凉,却让他定下心。他掀帘而出,一步踏入火髓广场。那一刻,地脉火息似被无形巨鲸吸走,十万砖缝同时暗了三分;紧接着,一轮幽蓝满月自他脚底升起,悬在九丈高空,月影边缘裹着幽绿毒火,像深海里淬过毒的铡刀,缓缓旋转,把炽热烈焰一寸寸压回地底。
焚沧高坐台上,声音被火铜钟放大,滚过广场每个角落:“今日起,陆仁为我宗——护月长老!”
钟再响,火铃齐震,赤阳草同时低头,像被月影按了暂停。
陆仁负手而立,目光穿过众人,落在极远处的火山群——那里,黑红烟柱正一道道升上天穹,像无数柄倒悬的刀,等人去拔。
火铜钟余音尚在广场低回,赤阳草被月影压得抬不起头。
焚沧抬手,一拱到地,鹤发在火风里纹丝不动,声音温润得像火髓里淬过冰:“玄霄道兄,赤垣、赤垚两位道友,远途风烈,请先落座。”
话落,高台后侧升起三团灵光——
左为寒玉莲座,霜气结缕,专迎混沌中期的玄霄子;右为火铜榻,岩浆为纹,供赤垣赤垚兄弟;中央一轮缺月石台,幽蓝与赤金交织,自然归于陆仁。
四人隔空颔首,同时落座。
玉莲与火榻之间仅隔三丈,可气机一寒一热,交汇处“嗤嗤”冒出细小电火,像两尊无形法相在彼此颔首。
玄霄子先抬袖,无尘拂微摆,霜花一路铺到焚沧足前,声音不高,却压得住地脉爆鸣:
“无极门同贺,老道代师祖堂献上"星渊铁"三斤,愿新长老月魄长恒,寒火共温。”
赤垣声如熔岩撞钟,哈哈一笑,震得火铃一阵乱颤:“熔日宗贺礼已呈,另添"地火心髓"十滴!陆长老若肯借月华一用,炎渊之行,我兄弟愿为前锋。”
陆仁微一欠身,并未出声,只抬指在虚空一划,一缕幽蓝月弧飞出,将霜花与火浪同时压回半寸——既是还礼,也是无言警告。
“座已分,线已划,莫越界。”
相比在座的混沌境界,陆仁不过一新人,内心还要多加提防,毕竟这不同于半混沌境时期。
……
台下,顾无咎仍站在玄尘子侧后。
他自陆仁现身,脊背便一直绷如满弦,此刻偷瞥一眼,正见那轮幽绿月影悬在陆仁脑后,缓缓旋转,像一柄随时会坠落的铡刀。
“雪线之上,我将此人如狗般撵杀,如今他竟混沌了……”
念头未落,陆仁目光忽然扫来。
没有称呼,没有预兆,只是一眼。
“嗡!”
广场十万砖缝同时暗了一瞬,幽绿月华凝成一线,直刺顾无咎眉心。
顾无咎只觉丹海被巨鲸隔空踩了一脚,“扑通”跪倒,膝下火髓砖寸寸炸裂,血丝顺着嘴角滑下,却连拔剑都做不到。
玄霄子眉心一挑,无尘拂微抬,一道星辉幕墙横在弟子身前,“叮”一声将月线撞碎。
老人声音仍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陆长老,小徒失礼,老道代他赔过。”
陆仁收回目光,指尖在缺月石台轻敲,声音淡漠:“无尊卑、无大小,直勾勾窥视上位,本当拔舌。既玄霄道兄出面,便算了。”
语气像在陈述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规矩,却听得广场众人心头齐齐一寒。
焚沧立刻举杯,火髓酒面浮起一轮冰月,笑声把凝霜撞碎:“小辈无知,陆长老海涵。今日喜庆,不提杂尘——”
他顿了顿,目光依次扫过玄霄子、赤垣、赤垚,最后落在陆仁脸上,声音忽然压低,带着火髓沸腾前的咕噜声:“今日,确还有一桩正事,需借诸位混沌之力。”
“炎渊古藏,提前喷发了。”
短短一句,像冰水浇进滚油。
赤垣赤垚对视,眼底同时爆出火芒;玄霄子无尘拂微紧,霜尾“啪”地炸出一圈星屑。
陆仁指腹在袖里轻轻抚过那截蜕皮,眸光深不见底——“原来如此,挂名护月,是买我入局。”
焚溟拄杖补言,声音沙哑却稳:
“古藏三层,外层火毒漫天,内层寒渊封门,需寒火双修者开路。四位若肯同行,所得按出力均分——焚天宗,只要"炎渊火魄"七枚,其余诸宝,各凭机缘。”
她抬手,火沁玉简飞出,悬在众人面前,简面浮出古藏虚影:黑红火山口深处,一座青铜巨门半掩,门缝喷出银白寒雾,雾中隐有火魃咆哮。
简背,一轮缺月徽记正缓缓旋转,与陆仁瞳底月影同频——像在无声邀请。
火沁玉简悬在半空,古藏虚影缓缓旋转,像一面深井的倒影,把几人的脸色映得明暗不定。
赤垣先开口,声如熔岩滴落:“我兄弟二人,只取"地火心髓"三十滴,再要一枚"炎渊火魄"炼器,其余不碰。”
赤垚补一句,嗓音更哑:“若遇"熔星铁",各凭运气,谁到手归谁。”
玄霄子无尘拂轻摆,霜尾扫出一圈星屑,声音苍而不浊:“无极门,求"寒渊魄"三枚,以镇星渊;另求"炎魄"两枚,炼制"无尘界"。若与二位道友撞同物,各安天命,不交手。”
陆仁指腹在袖里摩挲那截缺月魍蜕皮,指腹下的暗纹微微发烫,像在催促。他抬眼,目光穿过虚影,落在青铜巨门最深处——那里,一缕幽绿与银白交织的光,正贴着门缝一闪而逝,像极了他丹海里那头冥鲸的呼吸。声音淡漠,却咬字清晰:“我要"混沌旧蜕",若有多余,再取"炎渊火魄"三枚。其余——”他顿了顿,视线扫过赤垣赤垚,又掠过顾无咎低垂的眸,“各凭运气,不动刀。”
“不动刀”三字落下,月轮在铜环内侧轻轻一震,“叮”一声脆响,像提前封鞘。
焚沧举杯,火髓酒面浮起一轮冰月,声音压得极低,却刚好盖住火铃震颤:“既如此,一月后,炎渊古藏禁制最弱,寒火交替,恰在子时。诸位可自做准备,焚天宗只开外阵,内阵——各凭手段。”
“成交。”
四人同时抬手,指尖一点,火沁玉简“啪”地碎成四瓣,化作流光,分别没入四人袖中。虚影消散,广场十万砖缝重新亮起,像一口深井被合上盖子。
钟再响,大典散场。赤阳草低头,火铃止震,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却无人敢高声——仿佛怕惊动那轮还悬在九丈高空的幽绿月影。
夜色压峰,火髓广场只剩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