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了。
齐啸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雨幕如织。司机老王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少爷,回公馆吗?”
“去……”齐啸云顿了顿,“去南市医院。”
老王一愣:“南市医院?那可是平民医院,您……”
“去看看。”齐啸云打断他,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车子掉头,重新驶入雨幕。南市的路面泥泞,车子开得很慢。齐啸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叫阿贝的姑娘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不该去。一个富家少爷,深更半夜去平民医院找一个素昧平生的卖绣姑娘,传出去不知道会惹来多少闲话。
可他控制不住。
也许是因为同情,也许是因为好奇,也许是因为……那张与莹莹如此相似的脸。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这是一栋两层楼的旧式建筑,墙皮剥落,门窗破旧,门前挂着两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在风雨中摇摇晃晃。
齐啸云推门下车,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风衣下摆。他没有撑伞,快步走进医院。
一楼是诊室和药房,此刻空无一人。昏暗的灯光下,几张破旧的长椅上零星坐着几个病人,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气味。
齐啸云皱了皱眉,走到楼梯口。二楼是病房,隐约能听到咳嗽声和**声。
他刚踏上楼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拦住了他:“先生,您是来看病的还是……”
“我找人。”齐啸云说,“一个叫莫阿贝的姑娘,她的养父在这里住院。”
医生打量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你是阿贝什么人?”
齐啸云顿了一下:“朋友。”
医生似乎不信,但看到齐啸云气度不凡,衣着讲究,还是指了指走廊尽头:“最里面那间,三号病房。”
“谢谢。”
齐啸云沿着走廊走去。地板是木质的,踩上去吱呀作响。两侧的病房门都半掩着,能看到里面拥挤的病床和憔悴的病人。
三号病房在最里面,门虚掩着,透出微弱的灯光。
齐啸云停在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
那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病房,摆了四张病床,每张床上都躺着病人。靠窗的那张床上,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正在昏睡,床边坐着一个姑娘,背对着门,正在用毛巾给病人擦脸。
是阿贝。
她今天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夹袄,两条粗辫子垂在肩头,发梢有些枯黄。灯光昏暗,但齐啸云能清楚地看到她的侧脸——紧抿的嘴唇,微蹙的眉头,还有那双专注的眼睛。
她的动作很轻,很细致,擦完脸后,又小心地给病人掖好被角。然后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一条缝,让新鲜空气透进来。
雨水飘进来,打湿了她的衣袖。她也不在意,只是站在那里,望着窗外的雨夜,背影单薄得让人心疼。
齐啸云的手停在门把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就在这时,病房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阿贝立刻转身,快步走到邻床——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咳得满脸通红,呼吸困难。
“小豆子,别怕。”阿贝扶起孩子,轻拍他的背,又从床头柜上倒了半杯温水,小心地喂给他喝。
男孩慢慢缓过来,虚弱地靠在阿贝怀里,小声说:“阿贝姐姐,我好难受……”
“没事的,喝完药就好了。”阿贝柔声安慰,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几颗冰糖,“给,吃了就不苦了。”
男孩眼睛一亮,接过冰糖含在嘴里,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阿贝摸摸他的头,帮他躺好,这才回到养父床边。
齐啸云看着这一切,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他没有敲门,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阿贝听到脚步声,警惕地回过头。当她看到齐啸云时,明显愣住了:“你……您是那位买绣品的先生?”
“是我。”齐啸云走到她面前,“听说你养父病了,过来看看。”
阿贝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但很快被感激取代:“谢谢您。不过……这里环境不好,怕污了您的衣裳。”
“无妨。”齐啸云看向病床上的莫老憨,“医生怎么说?”
阿贝低下头:“说是内伤未愈,又感染了风寒,需要静养。可是……”她咬了咬嘴唇,“医药费太贵了,我们……”
她没有说完,但齐啸云听懂了。
“医药费我来付。”他说。
“不行!”阿贝立刻摇头,“我们非亲非故,怎么能让您破费。”
齐啸云看着她倔强的眼神,忽然笑了:“那就当是订金。我想再订几幅绣品,这钱先预付给你。”
阿贝愣住了。
齐啸云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抽出几张钞票放在床头柜上:“这些应该够了。不够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
阿贝看着那些钱,眼睛渐渐红了。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先生,您为什么要帮我?”
齐啸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一个很重要的人。”齐啸云没有多说,转移了话题,“你养父的病需要好好调理,这里环境太差,不利于恢复。我认识一家疗养院,环境好,医生也专业,可以安排他转过去。”
阿贝这次没有立刻拒绝。她看了看养父蜡黄的脸,又看了看这间拥挤破旧的病房,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放心,费用我来承担。”齐啸云补充道,“就当是投资。你的绣品很有潜力,将来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到时候再还我。”
这个理由让阿贝的防备心减轻了一些。她犹豫再三,终于点了点头:“那……谢谢您。等我有了钱,一定还您。”
“不急。”齐啸云说,“你先照顾好你养父。疗养院那边,我明天就安排。”
正说着,莫老憨忽然**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爹!”阿贝立刻俯身,“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莫老憨眼神涣散,好一会儿才聚焦在女儿脸上:“阿贝……水……”
阿贝连忙倒水,小心地喂给他喝。
齐啸云站在一旁,看着这对父女。莫老憨看起来五十多岁,皮肤黝黑,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但眉宇间有种憨厚耿直的气质。他的眼睛虽然因为病痛而浑浊,但看向阿贝时,充满了慈爱。
喝完水,莫老憨才注意到病房里还有别人。他疑惑地看着齐啸云:“这位是……”
“爹,这是齐先生,就是买了我绣品的那位客人。”阿贝介绍道,“齐先生听说您病了,特意来看您,还说要帮我们转去疗养院。”
莫老憨一听,挣扎着要坐起来:“这怎么行……我们……”
“莫大叔,您别动。”齐啸云上前扶住他,“好好躺着养病。我和阿贝姑娘已经说好了,这些就当是预付的订金。阿贝姑娘手艺好,将来一定能挣大钱,到时候再还我就是。”
莫老憨看着齐啸云,又看看女儿,眼圈红了:“阿贝,爹拖累你了……”
“爹您说什么呢!”阿贝握住他的手,“您把我养大,我照顾您是应该的。”
齐啸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了莹莹和她的母亲林夫人。当年莫家遭难,林夫人也是这样,一个人带着女儿,在贫民窟里艰难求生。
命运总是这样相似,又这样不同。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齐啸云看了看怀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该走了。”他说,“疗养院那边,我明天会派人来接你们。阿贝姑娘,你把需要的东西收拾一下。”
阿贝送他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齐先生,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您刚才说,我让您想起一个人。”阿贝直视他的眼睛,“那个人……是谁?”
齐啸云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怀表,打开表盖。里面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是莹莹十六岁生日时拍的,穿着淡蓝色的学生装,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容温婉。
阿贝看到照片,整个人都僵住了。
照片上的女孩,竟然和她有七八分像!只是气质完全不同,一个温婉如兰,一个灵动如风。
“这是……”阿贝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的未婚妻。”齐啸云合上怀表,“她叫莫莹莹。”
莫莹莹。
阿贝听到这个名字,心脏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摸了摸了摸藏在胸前的玉佩——那半块从小随身携带的玉佩,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莫”字。
“她……也姓莫?”阿贝喃喃道。
“是。”齐啸云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她的父亲,曾经是沪上最有名望的商人之一。可惜……出了些事。”
他没有细说,但阿贝已经猜到了大概。能和他这样的富家少爷订婚,莫家曾经一定也是显赫之家。
“她……现在好吗?”阿贝问。
齐啸云的眼神黯了黯:“不太好。她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她和母亲生活得很艰难。”
阿贝沉默了。她看着齐啸云,忽然明白了什么。
“您帮我,是因为我长得像她?”她问,声音很轻。
齐啸云没有否认:“有一部分是。但更重要的是,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即使身处困境,依然能坚强、乐观、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的可能。”
他顿了顿:“莹莹她……太要强,太懂事,总是把所有的苦都藏在心里。而你不同,你的坚强是外放的,是张扬的,就像野草,即使在石缝里也能蓬勃生长。”
阿贝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因为常年做绣活和家务,指节有些变形,掌心布满老茧。
“我只是……没有别的选择。”她轻声说,“不坚强,就活不下去。”
齐啸云看着她,忽然很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像安慰一个妹妹。但他忍住了。
“早点休息。”他说,“明天见。”
“明天见。”阿贝送他下楼。
站在医院门口,看着齐啸云的车子消失在雨夜中,阿贝久久没有动。
雨已经完全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露出半张脸,清冷的光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阿贝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在月光下仔细端详。玉佩温润,泛着淡淡的光泽,上面的“莫”字在月光下似乎清晰了一些。
莫莹莹……莫阿贝……
两个姓莫的女孩,相似的容貌,截然不同的命运。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联系?
阿贝忽然想起养父曾经说过的话——当年在江南码头捡到她时,她怀里除了这块玉佩,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此女名贝,生于癸亥年三月初七”。
癸亥年三月初七。她今年十八岁,如果养父没有记错,那她的生日就是今天。
而那个莫莹莹,今年也该十八岁了。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形,让她浑身发冷。
不,不可能……这只是巧合。
阿贝用力摇摇头,把玉佩重新收好,转身走回医院。
但那个念头就像一颗种子,已经在心里生根发芽。
夜深了。
齐公馆里,齐啸云洗完澡,站在书房的窗前抽烟。雨后的夜空格外清澈,能看到几颗疏星。
他想起阿贝那双灵动的眼睛,想起她倔强的神情,想起她照顾病人时温柔的动作。
然后,他又想起莹莹。
明天要去莫家探望,该带些什么好呢?莹莹喜欢读书,最近有没有出新书?林夫人身体不好,该带些燕窝……
电话铃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齐啸云接起电话:“喂?”
“啸云哥,是我。”电话那头传来莹莹轻柔的声音,“林伯说你回来了。一路辛苦。”
齐啸云的心柔软下来:“不辛苦。你怎么样?我听母亲说,你昨天来过。”
“做了些桂花糕,想着你该回来了。”莹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不过现在看来,你可能更想吃北方的烤鸭。”
齐啸云也笑了:“烤鸭哪有你做的桂花糕好吃。明天我去看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不用带什么,你能来就好。”莹莹顿了顿,“对了,我母亲说……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尽管说。”
“她有个远房表妹,在江南做绣娘,最近想来沪上谋生,想托你帮忙找份工作。”莹莹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忙,但母亲一直念叨……”
“小事。”齐啸云爽快答应,“让她来吧,我安排。”
挂了电话,齐啸云站在窗前,看着夜空中的月亮。
莹莹的远房表妹……也是做绣娘的。
这世上的巧合,还真是多。
他摇摇头,掐灭烟头,准备休息。
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安排莫老憨转院,去莫家探望莹莹母女,还要查查那个江南来的绣娘……
生活就像这雨后的街道,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而齐啸云不知道的是,这些看似无关的人和事,正在以一种他无法预料的方式,慢慢交织在一起。
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