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弄堂里已经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阿贝一夜没睡踏实,天刚蒙蒙亮就起了床。她打好水,用凉水擦了把脸,对着巴掌大的镜子梳理头发。镜中的女子眼圈有些发青,但眼神依然明亮。她拍了拍脸颊,对自己说:“阿贝,打起精神来。”
今天是她去大华百货交货的日子。上个月接了一单绣屏风的话,绣的是《春江花月夜》全景,要求极高,绣坊里只有她能接。熬了二十几个日夜,总算赶在期限前完成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绣品卷好,用油纸包了三层,再套上布袋,抱在怀里像抱着婴儿。这绣品要是出半点差错,她这两个月就白忙活了。
出门时,邻居张婶正在生炉子,烟熏火燎的。看见阿贝,张婶擦了擦手:“阿贝这么早?早饭吃了吗?我刚煮了粥。”
“吃了,谢谢张婶。”阿贝笑笑,“今天要去交货,得赶早。”
“那你路上小心。”张婶压低声音,“最近弄堂里不太平,前天晚上李家的姑娘回来晚了,差点让人给抢了。”
阿贝心头一紧:“在哪儿?”
“就在前头转角那条暗巷。”张婶朝东边努努嘴,“你也知道,那条路近,但黑灯瞎火的。你还是绕个远,走大路吧。”
阿贝看了看怀里的绣品,又看了看天色。绕大路要多走两刻钟,可交货时间是上午九点,万一迟了……
“知道了张婶,我会小心的。”她嘴上应着,心里却盘算着时间。
离开弄堂,街上已经热闹起来。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热气,黄包车夫拉着客人飞奔,报童扯着嗓子叫卖今天的新闻。阿贝快步走着,经过转角时,她犹豫了一下。
左边是那条暗巷,确实又窄又暗,但能省下一半路程。右边是大路,亮堂,但远。
她咬了咬牙,选择了左边。
巷子比她想象的还要暗。两边是高高的围墙,墙头长满了青苔和杂草,把天空切割成一条细缝。脚下的青石板坑坑洼洼,积着昨夜的雨水,踩上去会溅起水花。偶尔有几扇后门开在墙上,但都紧闭着,像沉默的眼睛。
阿贝加快脚步,怀里的绣品抱得更紧了。她心里有些发毛,后悔没听张婶的话。
走到巷子中段时,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不紧不慢,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阿贝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了。
她开始小跑。绣品在怀里晃动,油纸发出沙沙的声响。身后的脚步声变成了奔跑。
拐过一道弯,前面就是巷口了,能看见大街上的人影和车流。阿贝心中一喜,正要冲出去——
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
“唔!”她拼命挣扎,但那只手像铁钳一样。另一只手伸过来,要抢她怀里的布袋。
阿贝死死抱住绣品,用脚狠狠踩向身后人的脚面。那人吃痛,松了松手,她趁机挣脱,但还没来得及跑,就被拽住了头发。
“臭娘们,还挺烈!”一个粗哑的声音骂着。
阿贝回头,看见两个男人,都穿着破旧的短褂,脸上脏兮兮的,眼神凶狠。其中一个脸上有道疤,从眼角一直划到嘴角。
“把东西放下,饶你不死。”刀疤脸说。
阿贝紧紧抱着布袋:“这是我要交货的绣品,不能给你们。”
“绣品?”另一个瘦高个凑过来,伸手要扯布袋,“老子看看值多少钱。”
“不行!”阿贝护住绣品,脑子飞速转动。这巷子离大街只有十几步,如果她能喊出声——
她突然张嘴,用尽全身力气尖叫:“救命啊——”
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震得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刀疤脸色一变,抬手就要扇她耳光。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因为巷口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男人,手里拄着一根文明棍,正冷冷地看着这边。
“光天化日,欺负一个弱女子,二位好本事。”男人的声音不高,但透着寒意。
刀疤脸和瘦高个对视一眼,松开了阿贝。
“少管闲事。”刀疤脸恶狠狠地说。
“这闲事,我管定了。”男人往前走了一步,文明棍点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阿贝趁机退到墙边,这才看清来人的脸——三十来岁,面容清癯,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但他那双眼睛,锐利得像鹰,正盯着那两个混混。
瘦高个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老头,不想死就滚开。”
男人笑了,笑容里没有温度:“就凭你?”
话音未落,他动了。
阿贝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听见两声闷响,然后两个混混就倒在了地上,一个抱着肚子**,一个捂着脸哀嚎。那把匕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男人弯腰捡起匕首,在手里掂了掂:“滚。”
两个混混连滚带爬地跑了。
巷子里恢复了安静。男人走到阿贝面前,将匕首递给她:“拿着防身。”
阿贝这才回过神来,接过匕首,手还在发抖:“谢谢……谢谢先生。”
“不必。”男人打量着她,“这么早,一个姑娘家走这种暗巷,太危险了。”
“我……我要去交货,赶时间。”阿贝低头看着怀里的绣品,幸好没弄脏,“先生贵姓?我该怎么报答您?”
“姓顾,顾文远。”男人说,“报答就不必了,举手之劳。不过,姑娘,我劝你一句:这世道不太平,以后还是走大路吧。”
阿贝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顾先生,您刚才……好厉害的身手。您是做什么的?”
顾文远推了推眼镜:“做点小生意,以前学过几年拳脚防身。”他看了看天色,“你不是赶时间吗?我正好要去前面,送你一程。”
“那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
两人并肩走出暗巷。阳光照在脸上,阿贝这才觉得后怕,腿都有些发软。
“还没请教姑娘芳名。”顾文远问。
“我叫阿贝。”阿贝说,“在庆云绣坊做刺绣。”
“刺绣?”顾文远看了她一眼,“刚才你拼命护着的,就是绣品?”
“嗯,给大华百货绣的屏风,绣了快一个月呢。”
顾文远点点头,没有再问。两人走到大华百货门口时,刚好八点半。
“顾先生,我到了。”阿贝再次道谢,“今天真的多亏您了。”
“客气。”顾文远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如果以后有什么麻烦,可以找我。”
名片很简洁,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顾文远,法租界霞飞路18号。
阿贝双手接过:“谢谢顾先生。”
“去吧,别迟到了。”顾文远摆摆手,转身离开。
阿贝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这个世道,还是有好人。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绣品走进大华百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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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齐公馆。
齐啸云正在吃早饭,管家拿着一封信走进来。
“少爷,有您的信,是加急的。”
齐啸云接过,信封上没有落款,只写着“齐啸云亲启”五个字。他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一行小字:
“今日上午十点,城隍庙茶楼二楼雅座,有要事相告。事关莫家旧案,望准时赴约。”
字迹工整,但显然是刻意伪装的。
齐啸云皱了皱眉,把纸条递给对面的父亲齐天城:“爹,您看看这个。”
齐天城接过,看了几眼,脸色沉了下来:“来路不明,不可轻信。”
“但提到了莫家旧案。”齐啸云说,“我想去看看。”
“太危险了。”齐天城放下筷子,“万一是个陷阱呢?赵坤那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正因为是赵坤,我才更要去。”齐啸云眼神坚定,“如果真是他设的陷阱,说明我们已经触碰到他的痛处了。如果真是知情人士,那可能是个转机。”
齐天城沉默片刻:“带两个人去,暗中保护。”
“好。”
九点半,齐啸云坐车来到城隍庙。茶楼是老字号,两层木楼,飞檐翘角,门口挂着“清心茶楼”的招牌。他让司机和保镖在街对面等着,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二楼雅座在最里面,临窗的位置,能看见城隍庙的香火和来来往往的香客。齐啸云推门进去时,里面已经坐着一个人。
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头发花白,正低头喝茶。听见动静,他抬起头。
齐啸云愣住了。
这个人他认识——是莫隆当年的贴身管家,陈伯。
“陈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您……您还活着?”
陈伯站起身,老泪纵横:“齐少爷,是我,是我啊。”
两人握住手,都激动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陈伯才擦了擦眼泪:“齐少爷,请坐。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
齐啸云坐下,陈伯给他倒了杯茶。
“当年莫家出事,老爷被带走后,我本想带着夫人和小姐逃出去,但赵坤的人来得太快,把宅子围得水泄不通。”陈伯的声音低沉沙哑,“混乱中,我看见赵坤的亲信周福抱着一个襁褓从后门溜出去,那襁褓里……应该是大小姐。”
齐啸云握紧了茶杯:“您确定?”
“确定。”陈伯点头,“大小姐出生时,是我亲自去请的接生婆。她左脚心有一颗红痣,像米粒那么大。这事除了老爷、夫人和我,没人知道。”
“所以,如果阿贝姑娘左脚心有红痣……”
“那她一定就是大小姐。”陈伯激动地说,“齐少爷,我这几年东躲西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大小姐还活着,老爷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齐啸云深吸一口气:“陈伯,您今天约我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不全是。”陈伯压低声音,“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消息——关于当年那批所谓的“通敌证据”。”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推到齐啸云面前:“这是当年搜查清单的副本,我偷偷抄下来的。你看这里——”
齐啸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清单的倒数第三行写着:“铁质方盒一只,内装印章数枚。”
“就是这个铁盒。”陈伯说,“当年周福抱走大小姐后,我趁乱跟踪他,看见他把铁盒交给了赵坤。赵坤打开看了一眼,脸色很满意,然后把铁盒收进了自己的公文包。”
“铁盒里是什么印章?”
“我不确定,但肯定很重要。”陈伯说,“因为赵坤后来把铁盒带走了,再也没出现过。我猜,那里面装的,可能就是伪造证据用的印章。”
齐啸云心头一震。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铁盒就是扳倒赵坤的关键证据。
“陈伯,您知道铁盒现在在哪里吗?”
陈伯摇头:“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但赵坤太谨慎了。他有三处公馆,五处别院,还有银行保险柜……铁盒可能在任何地方。”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我打听到一件事:赵坤每个月的十五号晚上,都会去一个地方——法租界霞飞路18号。”
“那是什么地方?”
“是一栋小洋楼,主人姓顾,叫顾文远。”陈伯说,“这个人很神秘,表面上是个古董商人,但我怀疑,他是赵坤洗钱和藏匿赃物的中间人。”
顾文远。齐啸云记住了这个名字。
“齐少爷,”陈伯握住他的手,眼中满是恳求,“我已经老了,没几天活头了。我只求您一件事:找到大小姐,照顾好她,替莫家伸冤。老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我对不起他啊。”
说着,他又流下泪来。
齐啸云郑重地点头:“陈伯放心,我一定会做到。”
两人又说了几句,陈伯看看怀表:“我得走了,不能久留。齐少爷,您也小心,赵坤的眼线到处都是。”
“我送您。”
“不用,我从后门走。”陈伯戴上帽子,深深看了齐啸云一眼,“齐少爷,保重。”
他匆匆离开,像一道影子,消失在茶楼的人潮中。
齐啸云一个人坐在雅座里,茶已经凉了。他脑子里乱糟糟的,阿贝的脸,陈伯的话,那个神秘的小铁盒,还有霞飞路18号……
一切线索都指向一个方向:赵坤。
他站起身,正要离开,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哗。走到窗边一看,只见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冲进茶楼,为首的是个光头大汉,正凶神恶煞地盘问掌柜。
警察?还是赵坤的人?
齐啸云心中一凛,迅速从后门离开。他刚走出巷子,就听见茶楼方向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和女人的尖叫。
陈伯……
他不敢想下去,快步走向街对面。司机见他脸色不对,连忙打开车门。
“少爷,怎么了?”
“快走。”齐啸云坐进车里,“去绣坊。”
车子发动,汇入车流。齐啸云回头看去,茶楼门口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那几个黑衣人还在里面搜查。
他的拳头握紧了。
赵坤,你果然在监视。但这一次,你晚了一步。
车子在绣坊门口停下时,齐啸云已经平复了情绪。他走进去,看见阿贝正在柜台前和老板娘说话,怀里抱着一个空布袋,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看来交货很顺利。
“齐少爷?”阿贝看见他,有些惊讶,“您怎么来了?”
齐啸云看着她,这个笑容灿烂、眼神清澈的女子,会是莫家失散多年的大小姐吗?她的左脚心,真的有一颗红痣吗?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阿贝,我有话想跟你说。”
阿贝看了看老板娘,老板娘识趣地走开了。
“什么事,齐少爷?”
齐啸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左脚心上,是不是有一颗红痣?像米粒那么大的红痣?”
阿贝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后退一步,手中的布袋掉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响声。
“你……你怎么知道?”
这一刻,齐啸云什么都明白了。
他看着阿贝震惊的脸,轻声说:“因为,那是莫家大小姐才有的印记。”
绣坊里安静得可怕。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两人身上,照在地上那个孤零零的布袋上。
阿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颠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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