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深城证券交易所。
大门紧闭，还未到正式开业的日子，但门口的空地、马路牙子上，早已被攒动的人头占据。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兴奋，夹杂着汗味和劣质香烟的气息。
人们或三五成群激烈讨论，或攥着纸片焦急地来回踱步，更有甚者，直接在路边铺开报纸，上面赫然是手写的股票名称和价格，进行着讨价还价。
这就是1990年末深城股票交易的现状：柜台交易效率低下，转户缓慢，催生了巨大的场外黑市。
秦远扫了一眼，想看看这里面有没有“玩家”的存在。
但显然，除了一些二货，是不会有人将自己是“异类”两个字写在脸上的。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方老板，交易所还没开张，看这阵势，一时半会儿也挤不进去。”秦远提议道：
“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把市场上的风声摸清楚，再决定从哪下手？”
方明海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内地特有的“股票奇观”，闻言点头：“秦先生说得对，谋定而后动。走，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酒店。”
两人在酒店安顿下来，便分头行动。
方明海凭借港商身份和多年股海沉浮的经验，自有他的渠道去打探消息。
秦远和麻杆儿马可夫招呼了一声，便让他们各自行动去了。
麻杆儿负责的就是去证券网点跑跑，打听打听最近的市场动向。
而他自己，则是打开了系统界面。
找到了【羊城大超】的ID，随后便发送了一条添加好友的信息。
几乎是秒过。
对方直接同意了好友申请。
【羊城大超】：京爷？怎么想着加我的好友了？
此刻在深城国贸中心，一处办公室。
一名三十岁出头的西装男，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显然，很是意外，这位近几个月持续霸屏的玩家，会加他的好友。
【我是京爷】：我来深城了，人生地不熟，想找个人打听打听一些事情。
羊城大超更好奇了：“你怎么知道我在深城？”
秦远也是直来直往：“猜的。”
“猜的？”羊城大超摇了摇头，直入主题：“说吧，你想知道些什么，今天我心情好，可以告诉你一些消息。”
秦远意念一动：“我想知道现在深发展、万科、金田、安达、原野这五只股票的行情。”
羊城大超看到这行文字，摇头一笑：“你在苏联待了几个月，虽然收获惊人，但是却也错过了国内许多事情。”
“你说的这五只股票，我劝你都不要买。”
“你来晚了！”
“上善若活那个畜生，把健力宝推向了股市！”
“.”
秦远看着羊城大超发出的一条条信息，神色越来越凝重。
的确是来晚了。
深城的股市狂热，并不是从12月1日深交所开业开始。
他陷入了思维的惯性，被以前看的一些重生给误导了。
深城股票的疯狂，是从今年年初就拉开了序幕。
深发展派发年息，引发市场炒股热潮。
1990年3月深发展从20元拆细为1元面值，每股2.8元，柜台交易数据显示，到1990年4月底已经上涨到了11元，1个月涨幅达到290%。
这个剧烈涨幅，被无数不知详细的作者嫁接在了12月1号，深交所开业之上。
但事实情况显然不是这样。
深交所只是一个公共交易平台。
在深交所出现之前，1988年深城便开始通过国信证券、招商证券等十二家证券公司发行股票。
股民们可以通过证券公司开设的网点进行认购。
直到现在，已经有五家股票成功发行。
这就是深城老五股的由来。
不过在今年四月，市场传言政府将整顿股市，暂停发行新股，市场中的为新股等待的资金转为炒作老股。
随后股市全面飙升，从4月到6月，两个月时间，深发展已经涨到了24元，相比年初，半年之内涨了900%左右。
万科从1.3元涨到了7.5元，上涨了476%。
金田从24元涨到了81元，上涨了237%。
安达从1.5元涨到了8元，上涨了433%。
原野从13元涨到了52元，上涨了300%。
年初到五六月的疯狂，股价如火箭般蹿升，遍地是“一夜暴富”的神话。
随后，政府雷霆出手：限涨令从10%一路收紧到1%（涨幅），开征重税，严令禁止公职人员炒股……
一系列组合拳打下来，市场热度肉眼可见地“降温”了。
然而，这“降温”并非冷却，更像是高压锅被强行压住了盖子。
股票奇货可居，场内几乎无股可卖，场外黑市价格反而在“1%涨停”的掩护下，被疯狂的情绪不断推高！
深发展从24元到62元，万科、金田、安达、原野无不翻倍甚至数倍！
股民们疯狂计算着每天1%的复利，畅想着深发展明年突破千元大关的美梦。
就在这股被强力压制却暗流汹涌的关键时刻——健力宝要上市的消息，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这不仅仅是增加了一个新股那么简单，这是给了一个近乎窒息的市场一个全新的、巨大的、充满想象力的宣泄口！
广东本地资金、闻风而来的尚海、燕京乃至全国各地的“淘金客”，将本已狂热的市场情绪再次点燃，推向了新的高峰。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盯着12月1日，仿佛那是开启新财富之门的钥匙。
秦远几乎可以肯定，健力宝这步棋，绝对是某个或某些能量巨大的玩家，在政府强力调控、市场濒临僵局时，精准投下的一枚“续命丹”和“兴奋剂”。
其目的，就是维持甚至推高这场泡沫盛宴！
但泡沫始终还是泡沫！
秦远心思起伏。
他敢肯定，健力宝上市之后，便是背后资本抛售之时。
这也是颗延时手雷！
晚上，麻杆儿从外面回来了。
他在各大证券网点逛了一圈，在黑市交易者聚集的茶楼、街角“旁听”，甚至装作对股票一窍不通的外地商人，向一些看似消息灵通的“老鸟”请教。
他听到的，印证了“羊城大超”给出的信息。
紧接在麻杆儿之后，方明海带着他那位漂亮秘书也风尘仆仆地回到酒店，脸上满是困惑和兴奋交织的复杂神色。
他打探到的市场情况，与秦远掌握的基本一致。
“秦老弟，这市场……真是邪门了！”方明海灌了口茶，摇头道，“上半年疯涨，政府拼命往下按。按了几个月，眼看要凉，嘿！健力宝这消息一出，又跟打了鸡血似的！”
“我在港岛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市场是政府怕它涨得太快的！这到底是在玩什么？”
他确实有些看不懂这内地股市独特的“政策市”逻辑了。
秦远坐在他对面，神色平静如水：“方老板，不是怕它涨，是怕涨得太快、太乱，控制不住，会出大乱子。”
“社会稳定的优先级，远高于市场繁荣。之前的调控，是给过热的市场强行“物理降温”。”
“而健力宝……”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恰好在这个节点放出消息，某种程度上，是把这股“乱”的势头，暂时引导、聚焦到了一个可控的“宣泄点”上，把即将可能爆发的混乱风险，又给暂时压下去了。”
“现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健力宝身上了。”
方明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秦远的分析切中了要害。
他随即问道：“秦老弟，那你现在怎么看？这个深发展……你还买不买？”
秦远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抬眼直视方明海，“方老板，你呢？你还要继续买你的万科吗？”
方明海一愣，随即豪气地一拍大腿：“买，为什么不买？”
“深城发展日新月异，房地产是支柱！我看好它的长远！就算短期有波动，我也扛得住！”
他反问秦远，“你呢？还是坚持买你的深发展银行？现在黑市价格可已经很高了。”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秦远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依旧熙攘的人流。
他背对着方明海，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
“不。这次，我不“买”，我劝你也不要买。”
他转过身，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在1990年的中国股市里，堪称石破天惊的字眼：
“我、做、空。”
“做……做空？！”
方明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骤然收缩，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词语。
做空？
在这个人人抢购、一票难求、股价天天“涨停”、黑市价格节节攀升、所有人都坚信明天会涨得更高的狂热市场上？
在这个连政府都担心涨得太快而拼命打压的畸形牛市里？
这简直是……逆天而行！
是与整个市场，甚至与那股无形的、推动着这场盛宴的狂热洪流为敌！
“秦…秦老弟，你…你没开玩笑吧？”
方明海的声音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感觉自己的认知被狠狠撕裂了。
他是二十五年的老股民，经历过港股的无数风浪，深知做空的风险。
尤其是在现在的深城，这是在赌整个市场崩溃！
尤其是在这种单边上涨、供不应求、情绪极度乐观的环境下，做空者无异于螳臂当车，随时可能被疯狂的多头碾得粉身碎骨！
秦远迎着他震惊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只有平静。
“方老板，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
在这个蛮荒时代，可没有什么禁止做空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