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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用制度防止腐败,用权利制约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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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府,光复军统帅府接待室内。 炉火微暖,茶香袅袅,将初冬的寒意隔绝在外。 秦远与沈葆桢相对而坐,没有过多的寒暄与试探,两人的对话直接切入了最核心的议题。 ——【统治的根基,基层的治理】 秦远拿起沈葆桢那份《地方税制沿革与光复区治理刍议》,开门见山: “沈先生大才,此文纵览古今,洞见深刻。” “但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先生文中提及,自古皇权都想控制乡村,但是我观历代兴衰,其深入之方式与成效,差异极大。” “在先生看来,从秦朝到清朝,这“皇权下乡”之策,其根本演变与关键差异到底在哪?跟我们现在在福建做的事,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沈葆桢早已料到必有此问。 他轻呷一口清茶,温润的茶水仿佛也滋润了他梳理清晰的思路,从容开口,不紧不慢道: “统帅明鉴。要说明白这事,得从唐朝这个转折点说起。” “唐?” 沈葆桢轻轻点头,如数家珍道:“唐朝以前,特别是秦汉时期,实行的是“乡官制度”。” “比如“什伍制”、“乡亭里制”,按户口编排,五家一伍,十家一什,百家一里,千家一乡,分别设里长、乡长或称三老、啬夫。” “这些乡官虽然不是朝廷正式官员,但是由地方推举、官府认可的,负责教化、审案、收税、派役,实际上是皇权在乡村的正式代表。” “这个制度表面上看是乡村自治,其实已经通过这些“乡官”,把皇权之网铺到了每个角落。”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亦言,此乃“皇权下县”之明证,何来后世所谓“皇权不下县”之虚言?” 他话锋一转,切入重点:“但是隋唐之后,科举制度成熟,流官制度固定,这种“乡官“选拔制度就慢慢废弃了。朝廷派遣的州县官员,数年一任,如同流水,难以深入地方。而政务越来越繁杂冗沉,胥吏这个群体就快速膨胀,成了实际办事的人。” “胥吏者,王朝之爪牙,亦为地方之蛀虫。” 沈葆桢语气沉重,“他们长期在地方,熟悉各种政务细节,收粮断案都要靠他们。皇权看起来是通过胥吏更深入地控制了乡村,但实际上这个权力已经转移、甚至落到了胥吏阶层之手。” “至明清两朝尤其如此,州县正官如同傀儡,胥吏反倒成了真正的“地头蛇”。” “这正是顾亭林所痛心之“百官皆虚,而吏胥皆实”之局!” 沈葆桢沉声道:“皇权欲下沉,然沉下去的不是仁政,多是盘剥!” 秦远此前对于胥吏的说法,听过的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天下胥吏皆可杀”! 此刻,从沈葆桢口中听完历代基层权力演变,对这句话的认识更深了。 怪不得明朝后期,地方基层糜烂至此。 而到了清朝,又催生出了如此变态的局面。 “沈先生,请继续讲下去。”秦远对于沈葆桢的言论更感兴趣了。 沈葆桢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基层权力第二个关键点,便是皇权与绅权的互相博弈。” “皇权想直接控制民力与财税,而地方乡绅,诸如退休官员、有功名的人、大族领袖,他们靠着他们的田产、声望和宗族势力,也想把持地方。” “双方争夺的焦点,就是人口和赋税的控制权。” “乡绅不会主动把资源交给国家,所以想出各种手段,隐藏田地和人口,对抗皇权的汲取。” “朝廷为了应对,就不得不依靠胥吏去“刮地皮”,反过来又加剧了胥吏对乡绅和百姓的压榨。” “每朝每代的农民起义,其根由大多借由此而来。” “今天,太平天国起来造反,其中一个根源,便是这基层汲取之制已烂到骨子里,官逼民反!” 说到这里的时候,沈葆桢眼中尤为的凝重。 他提到湖南骆秉章、左宗棠的“公局政治”,认为那是无奈之下“以绅权代胥吏,暂补皇权之不足”,虽聚财有力,然终是权宜之计,且使绅权坐大,未来恐成尾大不掉之势。 “所以说,”沈葆桢总结道,“纵观千年历史,传统帝制下的乡村,非胥吏横行,即乡绅坐大。” “所谓的“民间自治”,其实是虚妄而已。” “老百姓生活在其中,都要看人脸色,哪里谈得上自主?真正能自己生存、自己治理的空间,少之又少!” 这番分析脉络清晰,直指要害,秦远在心里暗暗点头。 这个沈葆桢,确实把传统基层政治的顽疾看透了。 “沈先生分析得很透彻。”秦远称赞了一句,随即转向现实问题,“那么,先生一路走来,看我们光复军在福建的做法,这个乡公所制度,跟你说的历代旧制度,根本区别在哪里?能跳出这个“胥吏-乡绅”的循环吗?” 这正是沈葆桢这几天一直在思考的核心问题。 他眼前浮现出一路所见:宣传队讲解新政、农民按田亩交粮到公所、农闲时一起修水利… “统帅推行的新政,确实让人耳目一新!” 沈葆桢的语气带着敬佩和思考,“在我看来,这最根本的区别,在于权力来源和运作逻辑完全不同!” “旧制度下,胥吏的权力来自上级任命,他们做事的逻辑是完成上面的税收指标,趁机中饱私囊是常态。” “乡绅的权力来自宗族田产,他们做事的逻辑是维护自己宗族和乡里的利益。这两种人都可以欺上瞒下。” “而光复军的乡公所,管事的人要么是军属,要么是地方推举的正派百姓,他们的权力,表面上来自光复军的任命,实际上更扎根于新政的公平和看得见的利益。” 他逐一说道:“是光复军施行的税赋明晰、胥吏贪腐被清除、公共工程让乡里受益。” “他们做事的逻辑,首先是执行统帅府颁布的新章程,比如“田多的多交,田少的少交,没田的不交”,这些章程是公开的,减少了操作空间。再加上宣传队不断讲解,让政策直接传达给农民,信息变得对称,旧胥吏上下其手的空间大大减少。” “说得好!”秦远拍手,沈葆桢确实看到了关键,“公开、按规矩办事、去掉中间层的盘剥!这是新政的基础!但是——”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沈葆桢,“先生也在广信试行过改革,应该知道人治的弊端。” “现在的乡公所,可以依靠军威和初创期的清廉。但时间久了,先生在文章里也担心,这个乡公所,怎么能持久而不变质?” “怎么能保证后来的人,不会变成新的“胥吏”或“乡绅”?” 沈葆桢深吸一口气,知道展现自己真正价值的时候到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郑重地说: “统帅担心的,正是长治久安的核心!葆桢愚见,欲破此局,需要双管齐下,标本兼治!” 秦远露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如何一个双管齐下,标本兼治?” 沈葆桢认真道:“第一,加大投入,强化组织。不能像清廷那样,让基层自生自灭。” “需要统帅府投入资源,保证乡公所人员的待遇,让他们有足够的收入保持廉洁。同时,建立从上到下的监督体系,并且允许老百姓写信举报,让做坏事的人无处藏身。” “这叫“用制度防止腐败”。” “第二,也是更关键的,要扩大参与,实现权力制衡!” 沈葆桢眼中精光一闪,“我在《光复新报》上看过,西方有一种参政形式叫做议会。” “我认为可以参考古代“乡议”的传统和这种议会的形式,在乡、县甚至府一级,逐步建立由读书人、农民、工匠、商人等各界推选代表组成的“咨议局”或者“乡民代表会”。” “这个机构的权力,开始可以限于评议乡公所的开支、讨论本地要办的大事、接受老百姓的诉求。 让它能对乡公所形成监督和制衡。 这样,乡公所的权力就不只来自上面,也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对下面负责,这是用权利来制约权力!” 秦远看向沈葆桢的眼神越发的奇怪了。 如果不是已经试探过,对方并不是玩家,也不是什么穿越者,他都要“现场认亲”了。 谁说古人愚钝,不知先进的? 聪明人,不管在哪一个时代,都会是聪明人。 仅仅通过他在报纸上揭晓的西方议会制度,以及沈葆桢自己对于历朝历代政治得失的总结,以及他在建宁府乡间试验推行的未来中国的地方制度建设。 就能想出这么一套完整的构想方案。 这真是大才了。 沈葆桢见秦远沉默,还以为自己过于激进了,停顿一下,补充道:“当然,这个提议需要一步步来,开始可以在光复军根基稳固的地方试行。代表议员的产生也要精心设计,既要防止坏乡绅把持,也要让真正有德行才干的人参与。” “还可以和我们光复军教导团宣讲的新政理念结合起来,教育乡民,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权利,也愿意承担义务。” “这样一来,”沈葆桢总结道,“乡公所行使行政权,“代表会”行使监督评议权,统帅府掌握最终决定和监督权。” “三种权力虽然不像西方那样分立,但已经初步形成了制衡的雏形。或许就能跳出几千年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之循环,为万世开一太平之基!” 这番论述,把现代代议制思想的雏形,巧妙地融入中国传统乡村治理的框架中,既有前瞻性,又不脱离实际。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传统读书人的认知范围,显示出沈葆桢解决实际问题的学问和非凡的政治洞察力。 秦远听完,沉默了很久,目光直直地看向沈葆桢。 他提出的“乡公所行政、代表会监督、上级府衙裁决监督”的基层权力制衡构想,虽然还不完善,但直接指向了权力监督和制约这个核心问题。 这正是中国几千年专制政治最难突破的瓶颈。 “好一个“用制度防止腐败,用权利制约权力”!” 秦远缓缓开口,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沈先生此言,真乃洞见肺腑!” “我在福建做的这些,只是破旧立新的第一步。先生说的,才是这座新大厦的栋梁和基石。” “如何使其不倾不腐,先生已指明明路!”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建宁府冬日的天空,沉默了一会,突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沈葆桢: “沈先生,我打算在光复军治下,选几个县做试点,推行先生说的“乡民代表会”制度,和乡公所互相配合!” “这件事关系到我们光复军政权的未来根基,非大才不可主持。” “先生可愿助我,共襄此开天辟地之盛举?” 沈葆桢站起身,整了整衣袍,郑重地躬身俯首,声音清晰而坚定:“固所愿也,不敢辞尔!” 两人此举,倒是颇有一番古人姿态。 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接下来的时间,秦远结合后世的认知,向沈葆桢更深入地阐述了关于基层组织的构想。 从村、乡、县各级的权责划分,到监督体系的独立运作,再到如何将教化与自治结合。 沈葆桢越听越是心惊,他原以为自己提出的“代表会”已是颇具前瞻性的构想,却没想到眼前这位年轻的统帅,胸中竟已有一套如此系统、严密且深远的规划,其精细与完备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光复军对乡村基层展现出的这种前所未有的重视与清晰的构建蓝图,让沈葆桢深感震撼,也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选择。 这在秦远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 一百年后,这片土地上的农村人口依然占据绝大多数,遑论如今。 要治理好一个国家、一省一地,首要考虑的必然是这片土地上占据绝大多数的人口。 根基稳固,政权方能稳固。 任何轻视基层,轻视那些在土地上辛勤耕耘者的行为,终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后世对于太平天国最大的正面评价,并且建立浮雕纪念,其最大原因,便是是基于此。 而就在两人谈论间,福宁府那绞杀着近二十万兵员的最终决战,已然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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