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焚名,烧的不是名姓,不是罪业,而是祭品本身。
姜璃的目光如炬,死死锁定在那一堆早已失去温度的灶膛余烬上。
那是被无数岁月、无数烟火熏燎过的残骸,是“灶”这一概念最本质的体现,亦是初代阁主留下的、最隐晦的第三道考题。
她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走向那座破败的砖石灶台。
她伸出完好的左手,无视那冰冷的、带着油腻感的触感,一把一把地将灶膛深处的灰烬捧了出来,堆在身前干净的石板上。
这些灰烬,曾是薪柴,曾是火焰,曾是温暖,如今却只是冰冷死寂的尘埃。
紧接着,姜璃抬起右臂,那条盘踞着活体藤蔓纹身的胳膊轻轻一振,无数晶莹剔透的反骨芽便从地面飞起,在她掌心上方汇聚成一团。
她五指猛然收拢,内力催动,只听一阵细密的“噼啪”声响,那团反骨芽被硬生生碾成了闪烁着琥珀色光泽的细腻粉末。
她将粉末均匀地撒入灶灰之中,又用脚尖勾起几块地上那些由弟子们咳出的、闪烁着微光的糖晶碎屑,一并混入。
灶灰为骨,芽粉为魂,糖晶为引。
姜璃蹲下身,开始用双手揉捏这堆诡异的混合物。
她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古怪的韵律,仿佛不是在制作什么东西,而是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
那黑褐色的、混杂着晶亮碎屑的粉末在她手中渐渐成型,最终被她揉成了十七个拳头大小、表面粗糙的黑褐色饭团。
就在最后一个饭团成型的瞬间,异变陡生!
十七个饭团的表面,竟同时浮现出一行行由金色微光构成的小字,字迹扭曲,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
“此非供奉,乃账单。”
姜璃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将这十七份“账单”整齐地摆放在庖屋中央那座早已废弃的祭台之上,正对着天穹之上那道因青铜傩面扭曲而扩大的裂隙。
就在此时,一直静立不动的虞清昼终于动了。
她看着姜璃的布置,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伸手解下盲童身上那件由三百七十二块布片缝成的“百味围裙”,素手轻扬,围裙在空中无风自动,三百七十二块布片瞬间分离,如彩蝶般纷飞。
虞清昼的目光没有在那些代表着三百七十二种甜味记忆的布片上停留,而是精准地从中锁定了七根细若游丝、闪烁着异样金芒的丝线。
那正是三百七十二种甜味污染的最初源头——由合欢宗污秽法则逆转提炼出的七根金线云纹丝!
“既然你们爱用饵,今日便请君入瓮。”
虞清昼冷声自语,指尖暴涌出亿万情丝,竟以情丝为针,那七根金线云纹丝为线,十指翻飞,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
七道金光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无声无息地钻入了那十七个黑褐色饭团的内部,以一种外人无法察觉的方式,编织成了一个微缩到极致的、环环相扣的陷阱法阵。
也就在这一刻,那一直跪坐在地、以指蘸糖霜绘制祭坛图的盲童,终于画下了最后一笔。
嗡——
整个庖屋的地面,连同周围的废墟,都猛地一震!
那刚刚绘制完成的、由糖霜构成的灶神祭坛图骤然大亮,随即,祭台正下方的地面轰然裂开,一截焦黑如碳的巨大灶柱,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缓缓升起。
那灶柱只升起了半截,便不再动弹。
柱身之上,密密麻麻地烙印着无数被烈火焚烧过的姓名,字迹残缺,充满了绝望与不甘。
几乎是在灶柱出现的瞬间,姜璃右臂上的藤蔓纹身便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猛然暴长,自动缠绕上了那截冰冷的焦黑灶柱。
藤蔓与灶柱接触的刹那,姜(璃)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来自三百年前的、庞大而绝望的记忆洪流,顺着藤蔓冲入她的脑海。
那是一群群被囚禁于此、终其一生都在庖屋劳作,最终却被当做“废料”投入灶火,连姓名都被抹去的厨娘!
她们的怨念,她们的不甘,她们对味道的执着,尽数被这根灶柱所铭记。
“原来……这才是哑灶的真意。”姜璃喃喃自语,
她右臂上的藤蔓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意志,开始分泌出点点滴滴粘稠的、闪烁着琥珀光泽的。
顺着藤蔓滴落,浇灌在那些焦黑的姓名烙印之上。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焦黑的字迹在接触到的瞬间,竟仿佛枯木逢春,烧焦的痕迹逆向回溯,竟缓缓生长为一个个笔画清晰、带着生命温度的鲜活人名!
全是三百年前,璇玑阁史册上无端失踪的那些无名厨娘!
时机已到!
姜璃深吸一口气,发出一声清喝:“跪!”
那十七名因获得“功德”而身上泛着微光的女弟子,如同提线木偶般,齐刷刷地在祭坛四周跪坐下来。
“取饭!”
她们机械地伸出双手,每人从祭坛上捧起一碗用破碗盛着的“灶灰饭”。
“诵!”
姜璃的声音响彻废墟,带着一股颠覆乾坤的决绝。
十七名女弟子齐齐张口,用一种空洞而整齐的语调,低声诵读起初代阁主手札上的残句:
“名可焚,味不可夺!”
诵声未落,那十七碗“灶灰饭”竟猛地腾空而起,化作十七道裹挟着灶火死气的黑褐色流光,撕裂空气,恶狠狠地射向天穹之上那道正在缓缓修复的青铜光束残影!
那光束仿佛是天道监察系统的免疫程序,本能地张开一个无形的漩涡,试图将这十七道来历不明的“数据流”吞噬、解析、抹除。
然而,就在流光与漩涡接触的瞬间,那代表着天道威严的光束猛地剧烈痉挛起来,仿佛一个吞下了剧毒的活物!
姜璃的左眼魔瞳催动到极致,清晰地“看”到,天道的数据流中出现了大规模的、瀑布般的乱码!
系统正疯狂地试图解析“灶灰”所代表的“终结”,试图理解“反骨芽”所代表的“叛逆”,更试图消化那被定义为“罪”的“甜”味逻辑。
可虞清昼织入其中的合欢宗污染代码,就像一个无法杀死的病毒,在它的解析过程中疯狂自我复制,将每一次解析都变成了一次更深层次的污染。
天道系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循环!
功德榜上,璇玑阁内所有人的名字都开始疯狂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消失。
“噗——”
就在这时,一直强撑着的盲童猛地向前一扑,张口呕出一大滩晶莹剔透的糖晶。
而在那堆糖晶的中央,赫然裹着一枚通体青铜色、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微型齿轮!
姜璃身形一闪,出现在盲童身旁,伸手将那枚尚带着余温的齿轮拾起。
她瞳孔一缩,只见齿轮上那精密无比的齿纹,竟与她右臂上新生的糖霜二进制纹路,分毫不差,完美咬合!
她没有任何迟疑,托起右臂,将那枚青铜齿轮,轻轻按入了藤蔓根部那朵紧闭的、带着一丝血色的花苞之中。
“咔哒。”
一声轻响,齿轮完美嵌入。
下一刻,那朵花苞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骤然绽放!
没有香气,没有光华,只有一声仿佛跨越了万古时空的幽幽叹息,直接在姜璃和虞清昼的灵魂深处响起:
“现在,轮到我们收税了。”
那是初代阁主的声音!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穹至高处,那道裂隙中的青铜傩面剧烈一颤,其紧闭的眼眶轮廓之下,竟缓缓滴落一滴粘稠的、琥珀色的“泪珠”。
一滴由纯粹规则之力凝结而成的糖浆。
四周的狂暴波动渐渐平息,只剩下那片反骨芽的微光,以及灶柱上那一个个新生的名字在静静闪耀。
姜璃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激荡。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一场漫长“税务战争”的开始。
她的目光扫过祭坛,扫过那根刻满了名字的灶柱,最终,落在了腰间那个已经空空如也、陪伴了她多年的蜜饯罐子上。